他进屋的时候，百里居正在专注地翻着书卷，不知道在找什么，一屋子满地都是书卷、竹简，屋子里放着两三支油烛，把百里居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显得很高大。
他咳了两声，百里居立马抬起头，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你能起来了？”
他笑了笑，向着百里居点头，可能刚刚恢复，身子还是有些不方便，他走得很慢。百里居给草席加了一个软垫子，“你坐吧。”
他慢慢坐下，百里居挑着眉问道：“怎么会想起到我这儿来？”
“看看你呀。这么多天一直在病中，虽说老朋友重逢，可是一个躺在床上，总是不像样的。”他慢慢说道。
百里居听完这话儿，嘴角露出喜悦，“看到你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百里呀，你是老了吧，当初你可不会说这话呀，要是看到我受伤，你一定会嘲笑我，说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这类的话。”他的音调时高时低，面孔沧桑，却依旧掩盖不住曾经的英俊。
百里居笑着摇头，“你居然还记着这些事呢！我差不多都忘了，你知道我是记不住事的！”
“你不是记不住，你是不想记。一辈子的老朋友了，还是有些懂你的。”
百里居大笑起来，他也很久没有这样释怀地和谁谈论过了，“也许我真的是老了，你想想现在都九家共治七百二十二年了，都过去几十年咯，当年匹马的少年也成了老人了。”
他低低地笑着，并不像百里居那样释怀地大笑，“是呀。”
“今天你儿子与我一起到巴彦河边去了，他很像你年轻的时候呀。”
“哦？是吗？和我一样倔强吧？”他挑着眉说道，眼睛看着百里居。
“是呀，和你一样倔强，但我觉得他以后一定比你更倔强的。还有，我觉得你儿子一定会比你更有出息的！”百里居和人闲聊的时候，手里总是习惯着做些别的，所以他不停地用剪刀去剪烛芯。
“比我有出息？可我都已经是九州十大名将之首了，要比我有出息，那也没什么更高的位置了吧？”
“当然有啊。”百里居不再说下去，只是把目光转向他，他沉默片刻，黯然笑道：“这种事情还是别想了吧。”
“有个儿子真好啊！能够继承自己那点血脉，虽然也不值几个钱，可是总觉得和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点儿联系。”
“是呀！你没儿子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谁让你年轻的时候是九州数一数二的风流公子呢？”
百里居再次大笑，“我还看你今天就是来嘲笑我的吧？”
他摇摇头，“你难道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
“怎么不感兴趣？”
“那我都来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你来问我呀？”
“你不说我怎么好意思问。”
两人都笑了笑。他说道：“扬州我是回不去了。有些事情我现在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是以后你会知道的。我陶嵇这一生只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办了，等我办完了，一定找你喝酒吃肉，聊聊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里居拿起一本书卷，卷了卷，“难道不可以现在讲吗？”
“不行呀！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得很平淡。百里居却能从其中听出这句话带着几分悲伤的色彩。
“你要去漠北也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是呀。”
百里居沉默片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你若是需要我帮助，你只管说吧。”
他摇了摇头，“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完成，没有人能代替我。”
“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带上儿子？”
“也许......”他停了停，眼睛飘向屋外的黑夜里?，“也许让他早一些经历吧！”
“所以今夜是来向我道别的吗？”百里居问道。
“算是吧，也不算是吧。”他平白地说着，
“算是也不算是？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弯弯拐拐的了？”
他大笑，“我现在的状态还走不了，再过几天也就好了。把告别的话提前说了，总不至于到时候当着孩子们的面，两个大将军变得婆婆妈妈的吧！”
百里居舒了一口气，“所以也算是告别了。不知今后又要何时才能见面了。”
“我此去吉凶难料，不知还会不会再见面呀。”
百里居皱着眉，“既然这样还去干吗？”
“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也总是要了解的。这就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每个人的使命呀！为兄有个不情之请。”
“哦？让我猜一猜。”百里居说道，“难道是怕自己回不来了，要我照顾你儿子！”
他笑着点头。
“你都回不来了，你儿子回得来吗？”
“我尽量让他回来吧！要是回不来了，就怪投错胎，有这样一个老爹吧！”
百里居无奈地摇头苦笑。
“对了，你那个侄子是怎么回事呀？我记得你弟弟死在漠北的时候，他并没有儿子呀。”他说道。
“也许我还有另一个弟弟呢？”百里居调侃道，“朋友的儿子吧，没办法只能让他改姓百里了。”
“这样也好呀，身边有个孩子陪着，总不至于让自己孤孤单单的。”
“孩子总要长大的。人呀，还是要依赖自己，别总想着依赖别人，有些路只能自己走呀。”百里居轻叹一口气。
他看着百里居，心绪回到了很多年前，这个如今名震九州的儒将，在年少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少年英才，总有些傲气，可现在除了一张在岁月里打磨了很多年的老脸意外，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样子了，骨子里的那股傲气都被他藏得很深。
“看来这些年你经历了不少事情呀！以前我在扬州的时候，总是听说你的各种传闻，总想着找个机会弄个使臣的身份到雍州去出使，可是君上老是不指派我，等着等着很多年就过去了，去年听说谢孟将都死在你们长安了。”
“是呀，我去替他收的尸。”
“我们的时代就要过去了，九州十大名将也要换上新人了。”
“总是这样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两人都随着油烛的闪动而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里，两个男人沉默不语。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百里居站在屋门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曾经九州的传说已经老去了，那挺拔的身躯也变得佝偻了。也许，他们的时代真的已经接近尾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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