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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辅中文网 > 夏子衿朱慈烺 > 第13章 骨肉余情
 
此时周文翰不时斜睨着父亲,心中希望父亲应允了朱慈烺的要求,只要他离开广安府,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不会牵连到自家了。虽然他是太子的亲舅舅,但多年来的疏离并没有在他们之间建立多少亲情。大顺军转眼就要进京的事实,使整个广安府面临着生死存亡,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安危。至于太子,只能怪他自己生在末世,听天由命,连他自己的皇帝父亲都没保住他,自然也怪不了别人。

此时周奎的内心也在做着激烈的较量和复杂的斗争,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也感觉到了儿子频频使来的眼色。但顾及骨肉亲情和明哲保身的私心一直难分高下,始终让他难以下定决心,看见饭菜上来,他关心地对太子道:“太子,你腹中饥饿,先用膳吧!”

朱慈烺不为所动,恳切地道:“外公,孙儿此时无心饮食,外公可否答应孙儿的请求?”

周文翰见状不失时机地道:“父亲,殿下如此高义,一片孝心,我们成全了他吧!多派些人手,保护他的安全就是了。”

周奎不再犹豫,接口道:“殿下,老臣答应你。你先用膳吧。老臣即刻为你安排!”

朱慈烺大喜,感激地道:“多谢外公!”

周奎勉强笑道:“殿下要救皇上和皇后,也要先吃饱啊,此去南京路途艰辛,要有充盈的精力才行!”

朱慈烺点头道:“外公说得对!孙儿这就用膳!”

此时饭菜已经在厅堂一侧摆好,管家殷勤地躬身道:“殿下,请用吧!”

朱慈烺快步走到桌前迅捷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日在宫中锦衣玉食,何曾体会过忍饥挨饿的滋味,此时他哪里顾得上太子的身份,完全像一个饿极了的流民,风卷残云一般转眼就吃了一半饭菜。

此时的周奎父子眼看着这一幕,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周文翰看着太子沦落到如今的境遇,联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下场,心中充满了恐惧,而周奎看着身为太子的外孙如此狼吞虎咽地进食,心中则是充满了酸楚。想到皇后--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小他也是掌上明珠一样地抚养长大,孙儿和女儿血脉相连,也是至亲骨肉,如果皇后知道自己弃太子于不顾,那将多么伤心和怨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想到此,周奎下定决心,不让太子去冒险,一定要把他保护周全。

朱慈烺很快吃完饭,站起身来,这才注意到周奎父子一直在看着自己,他有些难为情,但也没多想什么,只是略带疑惑地问周奎道:“外公,您已经替我安排好人马了吗?”

周奎目视着太子,看着他充满企盼的眼神,有些艰难地说道:“殿下,老臣经过仔细斟酌,还是决定不要让你冒险。”

此言一出,朱慈烺和周文翰都吃了一惊,周文翰转过脸看着父亲,目光中满含着抱怨之色。

“父亲,你……”不待周文翰说话,周奎就严厉地横了他一眼,慑于父亲的威严,周文翰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外公,你因何出尔反尔?方才您不是已经答允孙儿了吗?”太子着急地质问道。

“殿下,请听老臣一言,”周奎一旦下定了决心,顿时坦然多了,他耐心地解释道,“莫说你现在出不了京城,即便侥幸出去,还未等你到南京,紫禁城也已经……”

朱慈烺不想听周奎多说,固执地打断道:“父皇知道我去了南京,一定会等我的!”

“皇上或许会等你,大顺军可不会等你。”周奎不容置疑地道,“一旦他们进了紫禁城,皇上如何自处?你以为君临天下的皇上会愿意成为他们的俘虏吗!”

朱慈烺被问住了,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现在唯一支撑他抛开一切畏惧去勇敢面对的就是他一定要救父皇母后的信念,尽管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希望有多渺茫,可身为人子,他只能一往无前。

“我不能眼睁睁看父皇母后死,我不能!”尽管他不能回答周奎的问题,但他知道,他只能这么做。

“我知道太子的一片孝心,但是,请恕老臣直言,以我的推断,皇上叫你出宫的本意,就是要你安全离开,以保留皇室的血脉……”

“不是的,不是的……”朱慈烺悲切地流下泪来,“父皇就是希望我去联络南京,回来救他和母后。我不能辜负父皇!”

“太子,如果老臣让你去往南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皇上皇后交待!”

“如果不能救父皇母后,我就回宫陪他们一块儿死!”朱慈烺说着,转身就大步往外奔去。周奎忙上前一把死死抱住,苦苦哀告道:“太子,请你冷静!如果皇上看见你回去了,知道没有保全你,岂不是让他更加灰心吗!这才是大不孝啊!皇上如果真的殉国,他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太子!”

朱慈烺含着泪,愤然挣开周奎,抗声道:“外公,既然你不派人陪我去南京,那我自己去!纵使死了,也强过在这等着眼睁睁看父皇、母后死!”说完,他大步就往门口跑去。

周奎见状,厉声对喝道:“来人,截住太子!”

此时,跑出六七个家丁来,不由分说便冲上去要抓住朱慈烺。

朱慈烺此时像疯了一样,见家丁冲上前来,他怒吼着出拳便打,家丁不知道他会拳脚,冷不防便被撂倒了一个。其余几个略微一愣,随即又冲上前拿他。双方拼尽全力纠缠了了很长时间,朱慈烺终于被家丁制服,他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外公,你叫他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见父皇、母后!”

周奎不为所动,面色凝重对家丁吩咐道:“把太子带到聆雨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任朱慈烺如何喝骂,家丁架着他就下去了。周奎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

见太子被带下去,周文翰连忙走到父亲身前,不满地道:“父亲,您看您!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您怎么……”

周奎不由分说地瞪了儿子一眼:“你别说了。我只要想到你在皇宫的姐姐,我就不能不管太子。”

周文翰满腹抱怨,表情复杂地道:“那两个包袱还没卸下,这下好了,全齐了!”

“文翰,这可是你的亲外甥!”

周文翰恨恨地嘟哝了一句:“亲外甥?这么多年,还不是跟没有一样。关键时刻,才想起我们!”

周奎手指着儿子:“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什么叫跟没有一样?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皇恩浩荡,你这国舅爷能过得这么舒坦?”

“可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父亲!您就甘心因为意气用事而葬送全家吗?”

“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您会有什么办法?”周文翰无奈地道,“大顺军一来,这里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了!我们自身都难保,你还管什么闲事!”

“好了,别再说了!”周奎生气地阻止了儿子,“我心意已决,你休要多言。出了什么事,我来承担!”说完,周奎拂袖而去。周文翰悻悻地望着父亲的背影,自己打起了心中的主意。

在聆雨阁内,朱慈烺容颜憔悴,神情凄惶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怔怔出神。

他被关在这整整四天了。起初他异常焦躁暴怒,不住地喝骂和撞击门窗,要求放他出去,但始终没人理会,只有在吃饭时有人送来饭食和水酒。

他两次企图趁机跑出去,都被门口把守的几人制服。后来他叫累了,也知道了自己的徒劳,便不再吵闹,心中绝望和不祥的感觉日益沉重。他深深担忧着紫禁城的一切,却无能为力,心中充满了焦虑、悲哀与愤恨。

第四天晚上,周奎终于出现了。

“殿下,你还是不吃饭吗?”周奎看见又是没有动过的早餐,担忧地问道。两日未见,周奎也仿佛苍老了许多。

朱慈烺默默看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不放我出去,我就死在这儿!”

“殿下,你何苦如此执拗!”周奎耐心劝道,“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于大明又有何益!”

朱慈烺因周奎不肯派人与自己去南京而且还将自己软禁于府中,心怀怨怼,因此别过脸去,并不言语。

这时只听周奎温言道:“太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朱慈烺闻言,满不情愿转过头来,只见周奎从身后拉出两个孩子,一个才五六岁,一个八九岁。

“慈焕!慈炯!”朱慈烺顿时悲喜交集,惊叫一声,一下子扑了过去。

原来这两个孩子是朱慈烺在宫中的异母胞弟,一个为田贵妃所生,一个是袁贵妃所出,唤名慈焕、慈炯,分别封为永王、定王,自小和朱慈烺一同长大。

朱慈烺自小心地仁厚,尽管宫中争权夺利之风总是暗潮汹涌,但朱慈烺并不以为意,对两个弟弟关爱有加,因此三人感情颇为亲厚。

“皇兄!”两个小皇子见到朱慈烺,也分外激动,都眼含泪水,几乎要哭起来。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朱慈烺急切地问道。

“是皇上托我照管他们的。”周奎在一旁答道。

一听提到皇上,朱慈烺心情激动,一迭连声地问道:“你何时见到了父皇?他现在怎么样?”

“我并未见到皇上。”周奎说道,“在你来之前一天,皇上派王公公在夜里送来的,嘱托我好生照管两位王爷。”

“皇兄,我想见父皇,想见母妃!”最小的慈炯哭道。

“慈炯……”朱慈烺心中刺痛,泪水涌上了眼眶。他怀着怨恨,看着周奎道:“外公,你何时才肯放我出去?你真要我眼睁睁看着父皇母后以身殉国吗!”

周奎沉默半晌,面色沉痛地道:“殿下,紫禁城已经……”

“紫禁城?紫禁城怎么了?”朱慈烺看着周奎面色有异,心中大惊。

“已经落入了李自成之手。”周奎面色凝重,低声说道。

朱慈烺脸上顿时血色全无:“那父皇、母后呢?”

周奎长久地沉默着,没有言语。

“外公,你快说啊,父皇母后怎么了!”尽管朱慈烺心头已经笼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可周奎没有说出来,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外公,父皇母后到底怎么了?”

“皇上他,”周奎停顿片刻,艰难地道,“他殉国了。”

“父皇殉国了!殉国了……”朱慈烺惊闻噩耗,如同晴天霹雳,他一下跌坐在地,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万万不敢相信这个现实。过了片刻,他似乎还有些恍惚,觉得如在梦中。他抬起头,目光正碰上周奎含泪的双眼,充满了担忧。这时他才仿佛回过神来,顿时觉得如万箭穿心,不由得泪如雨下,他悲泣着,攥紧双拳,控制着内心汹涌的仇恨与悲痛,继续问道,“那母后呢?母后怎么样?被他们抓起来了吗?”

“皇后,皇后也悬梁自尽了。”想到爱女惨死,周奎也瞬间老泪纵横。

“母后也死了,母后死了!”朱慈烺伤心欲绝,以手捶地,失声号哭起来,霎那间他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

几日前他在钟粹宫习字,母后还前来探望,那双温柔慈爱地抚过他头顶的手,仿佛此刻还在发际还留有余温。但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母亲已经含恨身赴黄泉。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后死前心里含着多少的牵挂、遗憾、不甘与仇恨,又是怎样决绝地告别人间。想到此,他肝胆俱裂,只觉得生不如死。而临行前父皇那泪水纵横的脸,此刻也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朱慈烺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坍塌了,而他,没有任何能力挽救这一切。

“殿下,老臣明白你痛失双亲的心情,皇后也是老臣的爱女,老臣此刻的心情,和殿下一样的哀痛啊!殿下,既然你矢志要为皇上、皇后报仇,你就该珍重自己的身子。万一你有个好歹,谁来复兴大明江山哪!谁来报这血海深仇!”

朱慈烺咬紧嘴唇,痛苦地以头撞击门框,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两个弟弟也在旁边跟着抽泣不已。

过了半晌,朱慈烺拭去脸上的泪,忍着悲痛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谁在他身边?”

“我听说,皇上是在煤山自缢的。司礼监王公公也陪在皇上身边。”

“王公公,王承恩吗?”

“是。”

“只有王公公一个?”

“听说是。”

朱慈烺惨然一笑,低声自语道:“父皇君临天下,素日何等威仪。没想到临了,只有一个公公肯陪在身边。如果我没说错,其余的恐怕都争先恐后迎接新主去了吧?”

“具体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殿下,如今当务之急,老臣要先将你和两位王爷安置到别处,闯贼在紫禁城如果找不到你们,肯定首先在皇亲当中搜寻。府里不是久留之地,管家周宁,素日忠心,他已联络了自己的远房亲戚,在京城北郊,现在老臣就派人送你们过去。”

朱慈烺含着泪,冲动地吼道:“我哪儿也不去,就让闯贼上门来找,我见到他,就跟他同归于尽!为父皇母后报仇!”

“殿下,休要意气用事啊!”周奎急道,“现在是大顺的天下,你哪能那么轻易就能见到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们逃过此劫,何愁没有报仇雪恨之日!”

朱慈烺流泪道:“想到父皇母后惨死,而仇人已经在紫禁城耀武扬威,真如锥心刺骨!身为男儿,一筹莫展,我为何如此无用!我愧对父皇,愧对母后!”

周奎含泪劝道:“殿下,皇上皇后已经殉国,如果你和两位王爷能够逃出生天,远害全身,他们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哪!你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想想皇上的良苦用心吧!”

见朱慈烺兀自在悲泣,周奎耐心的道:“殿下,听老臣一言,快走。你不念及自己,也要念及两位年幼的王爷才是。”

朱慈烺转头看看两位弟弟,他们尚未完全明白眼下发生的事有多严重,也不懂得生离死别,只是听说父皇死了,又看见朱慈烺哭得如此伤心,心中害怕,便一直跟着哭。

朱慈烺看着两张布满泪水的小脸,想到他们和自己一样今后就要面对无法预知的命运,顿时心如刀绞。他伸出手,把两个弟弟揽入怀中,三个人忍不住再次抱头痛哭起来。

周奎眼见这一幕,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虽然广安府也同样面临重重阴霾,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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