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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辅中文网 > 张嘉明齐乐天 > 第20章 七 · 未来(2)
 
在齐乐天初登舞台成功落幕后的一个月,《一川烟草》也顺利杀青。张嘉明照例全情投入剪辑工作,只不过这一次,不会有人每天递给他新鲜的外卖。

回到国内,他发现莎莎不在他的身边。问过管月才知道,莎莎回国之后直接选择了辞职。这事齐乐天最先知道,是齐乐天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让她遵从内心,追逐她自己的梦想,所以她才走出这一步。至于对方去了哪儿,管月只对他说,莎莎也为自己的事业做出了选择。

张嘉明深觉惋惜,也有一丝不甘。莎莎这样踏实肯干,家境富庶,却没一点大小姐脾气。最初是齐乐天让自己留住莎莎,也把莎莎托付给自己,他如今再打电话过去,那个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留给他的,只有一封长长的辞呈,由管月代交。

他还没来得及说句感谢,也没来得及说一切都不是莎莎的错,甚至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莎莎字迹刚劲,一笔一划气势恢宏,可纸面上片片晕开的痕迹看得出她曾流过泪,痛苦不堪。莎莎在辞呈中没有抱怨他或齐乐天一分一毫,反倒一直讲错在自己。她说是自己太过粗心,没能细致察言观色,才导致他和齐乐天陷入危险的境地。她为张嘉明献上最高的祝福,希望他事业顺利片约不断,和齐乐天感情幸福。她和张嘉明就此作别,也希望将来某一日他们能以别样身份重逢。

感情幸福是怎么回事。张嘉明看了信,不禁笑了出来。

张嘉明找管月要来莎莎的邮件地址,千言万语,最后化作简单几句话。有道歉,有感激,还有对她未来的祝福。他猜自己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这么多,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才是对她最大的祝福。

管月借由此事提醒张嘉明,于公于私,也要他必须要自己注意身体。张嘉明和她约定,自己每天定时吃饭定时睡觉,也会定时运动,不会再酗咖啡酗酒。况且他还要每天和齐乐天联系,至少也会查查邮件。管月得到保障,些许宽心,便问张嘉明中意怎样的助理。张嘉明讲说自己不再需要助理,只求她为齐乐天找一个同样敬业的人。

管月听了这话笑他们,说他们讲了一样的话,说他们二人越来越像。

那句话被张嘉明附带在一封长长邮件的结尾,然后他问齐乐天怎么想。齐乐天只回简单一句——挺好,张老师长得特别好看。

他发给齐乐天一千多字,齐乐天只回这一句话。可就这一句话,也够张嘉明看很久。剪片累了倦了,看一眼,似乎又有了干劲。

张嘉明知齐乐天功课特别忙。这个学期他开始学习表演课程,一门纪录片研究,外加一门初级摄影。要写的论文少多了,可表演作业和研究所花的时间根本少不了。齐乐天经常一周也回不了张嘉明一次邮件,只有期中考结束那阵子,他每天能和张嘉明说上一次话。

圣诞节期间,齐乐天算彻底放松下来。但张嘉明还未能从剪辑的地狱中解脱出来。而张嘉明剪辑完毕,齐乐天又开始新一轮学业的折磨。他们永远是刚好错开,只差几日的距离。

齐乐天在开学前给张嘉明特地发了封邮件,报告自己第二年第一学期的课表。他选了初级写作,东亚电影研究,高级摄影课程,当然表演类的本职课程少不了。他对张嘉明讲,大约修完高级摄影课程,自己也能够格给对方拍一张手机壁纸。他还讲今年的冬假刚好与春节重合,大概自己要回去一周时间,若张嘉明得闲,请他帮自己收拾房间。末了他附带了一个吐舌的表情,张嘉明特地回他一张光线昏暗焦点模糊的鬼脸照,说他不必修什么课,也能比自己拍得好看。

实际上,在齐乐天离开之后,张嘉明一直没敢推开对方的门。他们搬来时完全处于冷战,他每次敲门都没人应,打算用钥匙开门,对方也换了锁。那里之于张嘉明大抵是个黑洞,是吞噬充满光亮的回忆的地方。他过去不愿主动接近,如今,齐乐天的话大约挥散了弥散其中的雾潮。

齐乐天的公寓其实很整齐,甚至比张嘉明收拾好的还要整齐。张嘉明一箱箱打开,逐件往外搬,比自己的房间收拾更详细。他那样仔细,一点一滴都没漏过。当年被齐乐天顺手藏起来的帕罗西汀,他自然也看到。他念了包装,斟酌许久语气,以最轻微那种询问齐乐天,是否曾经精神出过什么问题。他没想齐乐天居然坦白讲自己当年得过抑郁症,情况一度很严重。

齐乐天邮件里全是平铺直叙,说得轻巧,仿佛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异状。他说这些都已过去,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不必张嘉明担忧。

可是齐乐天越讲,张嘉明的心便越悬得厉害。当时最清楚这事的莎莎已经离开了,他只好问管月。管月说自己所知和张嘉明差不了太多,具体情况齐乐天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齐乐天独自面对日益强大的恐惧、难耐,在漫漫长夜中几乎消磨掉生命的火光。张嘉明想来无比后怕。他想为齐乐天做些什么,万一再出现同样情况,他怕来不及。

管月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叶清扬心理咨询所”。

第二天,张嘉明便站在了心理诊所的门口。本来医生预约已满,张嘉明硬是说自己有紧急情况,付了预约金和双倍的咨询费,才约到工作外的时间。他见到叶清扬,迫不及待想问齐乐天当时的情况。可他了解,对方不会透露别的咨询者的情况,便压下好奇心,耐着性子跟对方问好,填写自己的基本信息。

填完表格,叶医生扫了一眼,确认道:“张先生,电话里你说要咨询抑郁症的问题?”

“是。我的一个……”张嘉明本打算说我的一个朋友,可用朋友二字形容齐乐天显然不够准确,“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他患过抑郁症,而且据说他这次是复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的痛苦,伤害了他。我现在非常……”张嘉明搜肠刮肚,找出一个他这辈子没讲过的词汇,“后悔。是的,我为此感到非常后悔,我希望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我建议你把他本人带来。”

“他来不了,他在国外念书。您有什么建议?”张嘉明全然没料到对方这样回答。

“那我建议他在当地诊所进行咨询治疗。就你本人来说,能帮到他的地方实在有限。”

“叶医生,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了。等他回来,回到我身边……”张嘉明说着,收住了口。张嘉明此前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齐乐天会回来,回到他身边,不管走多远都是一样。可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清楚齐乐天变了,变得更加耀眼,羽翼更加丰满,见过了更广阔的世界,而他还在用以前的眼光看待对方。

“张先生?这个人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会怎么样?”

“不,其实我不能完全确定,他还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哦?怎么讲?”

张嘉明看了看对方,没想咨询对象居然变成了自己。他先前读过心理学的资料,他觉得大概做这一行的都神乎其神,即使想刻意隐瞒,对方最终总能看出。

于是张嘉明坦白,他讲自己的困惑,讲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变化。他感觉心里有个地方变得不同。那里原来全都是他的电影他的故事,一旦没了灵感就是空的。现在心里满得要胀开,灵感也会溢出来,而只要是他写下的故事,主角全都是一个人。他不确定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他第一次感受,无比陌生,令他既兴奋又恐惧。

张嘉明说自己头一次如此惦记一个人,他希望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更希望对方过得非常好。他偶尔会想起对方说过不爱他,当然,当时有一位狗仔在,可能没有合适的回答。可他也会想起对方说过还对初恋的爱依旧。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张嘉明便感觉当时阴郁的感情回来了,而且更加浓重。

“我现在可以笑着跟他拥抱、接吻,他现在也不再拒绝我。可我觉得自己很差劲,明明知道对方有了爱的人,还要硬留他在自己身边。我不喜欢这样子,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叶医生,你知道我该怎么办吗?”

“张先生,在我看来,你的感情从很久之前,就是爱了。”

听了叶医生的话,张嘉明又露出被亚历山大痛骂之后的表情。爱实在太复杂,太危险,他从未想过要去碰触,更不敢接近。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能爱上一个人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相信对方的话。他把自己过去三十几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对叶医生讲过。他讲了自己靠电影度过的漫长童年,讲了父母的争吵,讲了独自一人的十六岁机场,讲了之后长久以来陪家人在公众面前扮演乖儿子的形象。亚历山大讲过他隐藏自己,讲他作秀,他居然觉得一点都没错。

张嘉明一直以来深怕的事情,渐渐变成了现实。他对叶医生说,他此生最怕对感情不忠,也最怕自己变成父亲那样的人。他问对方,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那样的人。

“不是。或许你父母的爱情是抱有遗憾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重蹈覆辙。你这样问,你无时不刻在自省,就代表你没有成为那样的人。张先生,以我个人的经验,爱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而且无法以别人的经验诉说。”

“我爱他?”

“张先生,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不是吗?”

“哎,你听见没有,她说……”

“听到了。”

齐乐天坐在他对面。头顶灯光锃亮,周遭热闹非凡,三三两两的人都带着面具,大口喝啤酒大声说话,张嘉明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张嘉明这才发觉自己坐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他清楚这里是梦境,是一切皆为虚假的地方。

可他不想睁开眼,不想醒来,更不想离开。

这里有个人在。那个人现在不在他身旁。

梦中的场景,和距他家山头最近的那家酒吧装潢一模一样。长桌,木头花纹,褪色的漆在灯下闪着暗光,点唱机里放“今夜请与我远走高飞”。张嘉明一听,高兴地从兜里摸出一枚两刀硬币,塞进点唱机,又重复一遍这首歌。

他向齐乐天伸出手,问齐乐天:“跟我跳支舞?”

齐乐天摇了摇头,说:“不,我不会。”

“来,我带你跳。”

“不行,我不爱你,这支舞我要留给我的初恋。”

张嘉明突然醒了。机舱内仍是昏暗,他嘴渴得冒烟。他按下服务铃,空姐走来问他需要什么,他要杯水,一杯香槟,又要两片搭配香槟的起司。

抬起座椅,张嘉明伸了个懒腰,又从选单里打开一部新的电影看。

将《一川烟草》的最终剪辑版交给田一川后,张嘉明再三与管月确认接下来一阵没有自己的事情后,立刻订了飞加拿大的往返机票。

一月底是当地全年最冷的时候,张嘉明落地从机场走出来,整个人都被冻得精神了,仅剩的一丁点困意也全无。

他先前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那间屋子。而从机场出来一个钟头之后,他又站在了那扇门门口。一切景色都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到处覆盖着厚重的白雪,春暖花开方才消融。

这回张嘉明没对任何人讲,兰安宁自然也不会知道,门口蓝帽子小矮人下面也不会有一把钥匙。可车库的密码张嘉明记得,他走之前重新设置过,而且走时把门钥匙挂进了车库。他当时觉得自己太傻,何必大费周章。

但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或许那时那刻,张嘉明注定要那样做。

全为如今。

张嘉明把车道铲出一辆车的宽度,打着车,一切状态良好。他把车倒上车道,拿出千斤顶,自己换上雪胎。收拾妥当,张嘉明进屋拿了羽绒服、雪裤和雪地靴,跳上车就往城外方向开。

张嘉明觉得自己一定疯了。

光是车道上积雪就几十公分,难以想象山里会变成怎样的情况。白天尚且看得到路,晚上两眼一抹黑,简直找死。可他止不住踩油门的脚,车速越来越快,朝着愈发偏僻的方向驶去。

张嘉明想回那个地方。他想回到那里。他想再看看《孤旅》的拍摄地,那是他和齐乐天唯一一段有迹可循的美好回忆,在时光浸润下,一日比一日更加明亮。

开到入山的路口,果然车行困难。张嘉明勉强开了一段,结果遇到被雪压弯的枯树倒在路中,彻底挡住他的去路。

导航没有信号,手机也没有信号,四周是黑的,张嘉明根本不清楚前方还有多久的路。

可一步步来,慢慢走,总有一时能看得到路的尽头。

他拍了拍车的发动机盖,套了层罩子,背上相机,从树上折下两根树枝当棍子,向前看了一眼,在齐膝深的雪中迈出一步。

张嘉明喜欢开车出游。他总觉得,给他一辆车,他就能去任何地方。他现在才知道,世间万物,比不过他的双腿。他可以走过城市街道,崇山峻岭,踏过皑皑白雪,终究可以走向回忆。

张嘉明出行前了一眼天气预报。这些天阴天,天气相对很暖,即使半夜也有零下十几度,无风,否则遇到零下三四十度的状况,他真的要成流落在荒芜之地的孤魂野鬼。他越过自家地界,继续前行,走得累了困了也没停歇。张嘉明清楚,只要停下来,就不会再有力气走下去。

月光照在枯木上,前方平静雪面倒映着绰绰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后方,只有他自己的一串脚印。

不知走了多久,张嘉明终于看到白色屋顶。他快走几步,走到门前,脱力地跪了下来。

他手贴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打开。

张嘉明当然清楚里面所容何物。屋内摆设一定从未改变。他甚至能透过门,看到里面有个影子在走,与他走过屋内每个角落,为他挽袖调羹,为他庆祝不叫生日的生日,与他度过漫长孤寂的日日夜夜。

张嘉明清楚,开拍前齐乐天讲过无数次,想要拍一部张嘉明导的戏。

可这部戏,何尝不是他要齐乐天陪自己疯。

张嘉明后来才听齐乐天说,拍这部戏的时候,他已经出现了抑郁症的症状。张嘉明想起有一次收工后,齐乐天没换戏服站在了悬崖边,如今想来,那根本不正常。

而当时他浑然不觉。

当他自己亲自在这树林中独自穿行,当他真正走过齐乐天走过的路,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条旅途究竟是如何孤独。

张嘉明总以为自己是创作者,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故事,更了解人物情感,所以他一次次把齐乐天推到极限,看看对方到底能做到哪种程度。他又怕齐乐天出现问题,一次次收手。他知道齐乐天对谁有了感情,他应该让齐乐天追逐那个人。可他舍不得齐乐天,一次次任性地让齐乐天留在自己身旁。

他对齐乐天的态度是矛盾的,他猜齐乐天当时会不会对他的态度也是矛盾的。

从《孤旅》诞生之初,到如今定型,戏里戏外都是张嘉明和齐乐天的挣扎。

张嘉明终于发觉,他们那时看似紧密,却自始至终走在两条孤独的道路上,分别前行。只是这两条路越来越宽,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汇作一条。

这样的作品,张嘉明想,此生他是没办法写出第二部了。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此刻根本无暇思考。

烧了一壶热水灌进肚中,又在壁炉旁坐了个把钟头,张嘉明冻僵的身体开始复苏。

休息片刻,他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拉下挂在天花板上的铁链,一把小扶梯从房顶放下。那上面就是阁楼,夏日周末每每来到这里,张嘉明最爱蜷在阁楼里借着烛光或月光看书。看累了,就可以看星星。

那时只要他闭上阁楼的门,就可以隔去父母的争吵和冷落。

张嘉明顺着扶梯爬上去,被人迹掀起的灰尘在月光下起舞,光华透过窗柩,洒满地面。阁楼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太狭窄,稍微直起身,后背和头都要遭殃。

他好不容易爬到窗边,推开窗,刀刃一样的凉气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在这样的温度中走了几个钟头,没有手机信号,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连打个电话说遗言都做不到。

可张嘉明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他又看到了这片星空。小时候他觉得夜晚面目可憎,总会吞走他。而如今他清楚,这是他和齐乐天一同看过的景色。

只要有那个人在身边,就连最黑的夜都变得温暖。

张嘉明想,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从扯一张票飞越重洋开始,落地片刻未休,直接开进山林。他还在雪夜中踽踽而行,徒步几个钟头。

就像爱情一样。

张嘉明掏出手机,拨出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数字。这串数字他第一次输进手机,可他在脑中早背得滚瓜烂熟。

响了一声,电话直接接入语音信箱。信箱主人提示自己是齐乐天,不方便接电话,听到留言后会回复。哔声之后,听筒那边徒留空白。

张嘉明对齐乐天说自己又来了《孤旅》的拍摄地,进入被雪封闭的山。他说雪夜景色很美,在月光下像幅板画。他说自己拍了很多照片,会慢慢通过邮件发过去。

末了张嘉明讲:“齐乐天,我爱……”

张嘉明突然收住了口。最重要的“我爱你”三个字,他想当着齐乐天的面,亲口讲明。

张嘉明机票来回总共十天,他在自家山头待了三四天。他看到了明月,看到明澈星空,还有一天运气极好看到了极光。本来他想一直待下去,可天气预报说未来几日有暴风雪,之后是大幅度降温,夜里最低能到零下五十度。

念在自己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张嘉明放弃了继续逗留的计划。他这回趁着白日往回走,好在天还是阴的,气温不低,他一路走得不算痛苦。

归途中,他沿着自己脚印往回走。看清周围有多险峻,张嘉明反倒开始担心。他先前当真不晓得,自己走过的路这样险峻,好几次险些踏空,旁边就是被雪粉饰的深渊。

远远看到自己车子时,张嘉明心不知怎地一沉。先前他的电影里大多都是他自己的写照和期望。他想自己该不会要做一次倒霉鬼,车打不着,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好在即使他用了向北做邮箱前缀,也没有重复项北的倒霉命运。车子一切如常,他出山后进小镇休息片刻,便开回了住处。张嘉明发现车道被铲得干干净净,桌上有张纸条,他猜兰安宁来过,便回了个电话给对方,报告境况,也报告了感情问题。他说心有所属、爱上齐乐天时,似乎听到电话彼端落泪的声音。

兰安宁讲,自己真心为张嘉明感到高兴。她先前担心张嘉明会孤老,还好并未一语成谶。她说这次很遗憾,自己在加勒比海岸度假,没办法和张嘉明见一面。他的房子,兰安宁拜托专业人员保养,所以也要张嘉明安心。

有人这样关心自己,他怎会不安心。

加拿大剩下几日,他沿枫叶大道北上,去了一些先前和齐乐天约定但没能去成的地方。他拍了许多照片,每拍完一卷,他都打包封装标记日期,然后直接寄给齐乐天。

张嘉明不知道齐乐天在忙什么,自始至终一封邮件都没发过,齐乐天所说的春节回国之事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猜齐乐天可能无法兑现当初的想法。

他们又回到先前毫无联系的状态,每一日都是期待,每一日也都是煎熬。他想了想齐乐天修的课程,兴许对方已被写作和论文折磨得叫苦不迭,便也不愿再加深半分对方的苦恼。

他得空也只对齐乐天说,希望齐乐天保重自己,他等对方归来。

回国那一日,张嘉明落地打车,直接报出宋亚天家的地址。此时刚好是景城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得不行。况且临近年关,出城的回家的一波接着一波。张嘉明的方向刚好与一部分车流重合,的士堵得走走停停。距离出机场过了两个多钟头,交通也没见好转。张嘉明发觉车隐约已经开到城里,他也渐渐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便让司机找条不堵的路转弯,自己下来走就好。

“师傅,这咋整呢?还十好几里地,走也不是个事儿。”

“没关系,十几里路,走两个小时总能到。”张嘉明看了眼表,现在才八点多,走两个小时走到宋亚天家,对方一定也不会睡下。

的士司机又劝了张嘉明几句,却见张嘉明心意已决,便打了个转向,在偏僻的小路上停了下来。张嘉明下车时多付了一百块车费,说钱不多,是个辛苦的心意。他迎着混带火硝味道的空气,向宋亚天家走去。

张嘉明查了条近路,大约差一点十公里,刚好和他平日跑步的距离差不多。更何况他之前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走了一晚,这样平坦的大路又算什么。

在大洋彼岸中的白雪皑皑,或者在自己的家乡,目的地在何方,张嘉明再清楚不过。他不会再迷路了。

张嘉明低估了十几个钟头的飞行对身体的影响,况且这次没有先前那股冲动,一路走走停停,比预期多花不少时间。

此刻他也顾不得宋亚天或田一川有没有休息,照旧按了他家的门铃。见应门的是宋亚天,张嘉明也没客气,说找他有急事。宋亚天听张嘉明语气急,脸色更是难看,以为出了大事,连忙开门。他不放心,在门口守着,直到张嘉明从电梯间走出,走向他,他才问句:“嘉明,你怎么了?什么急事?”

没想张嘉明直接劈头盖脸蹦出一句话:“亚天,给我你的参考书。”

宋亚天本想问张嘉明这个时候来,吃没吃过饭,没吃过的话他家还有一品轩的外卖。他没想到对方的急事居然是参考书,张嘉明这么一问,他想说的话也全被噎回肚里:“呃,参考书?我不知有没有搬过来。你要的话明天我去我妈那儿给你找找。你是要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是要高考满分作文点评啊?”宋亚天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说着,宋亚天侧身,说走廊怪冷的,让张嘉明进门讲。

张嘉明面色焦急,告诉宋亚天不用了,他打算拿到书就走:“不是高中买的。是上大学以后,你拖着我去书城买的那几本。你那时候说要宠田哥,不知……”

听了这话,张嘉明所指,宋亚天总算明白。宋亚天连忙堵住张嘉明的嘴,唔哩哇啦随便叫了一通,生怕屋中的田一川发现他当年的小秘密。

当年田一川风流倜傥,调起情来一把好手,宋亚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也想像田一川那样,也想宠爱对方,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情。他问张嘉明,张嘉明嘲笑他一番,然后告诉他自己怎么会知道。

宋亚天想也对,一个天天问他几时和田一川分手的人,怎么会有丰富的恋爱经验。

宋亚天实在没辙,拖着张嘉明去书城,说要买参考书。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他才翻出几本感情秘籍,给自己当如何宠田一川的参考书。可惜他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就和田一川分手。那几本书也被永远遗忘在角落中。

他怎么能料到,这么久过去,记得更清楚的人是张嘉明。

宋亚天压低声音,说书在旧家,但是没什么用,如果张嘉明实在想看,明天给他去拿。他说完向后望,本希望田一川对自己当年心事浑然不知,结果发觉对方就站在他身后。

田一川耳朵够尖,张嘉明叫他名字,他自然听得到。张嘉明说宋亚天要宠他,他更是不肯落下。他笑着请张嘉明进门,让张嘉明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茶,说自己对当年宋亚天在书城买的那些书更加感兴趣,问张嘉明是否介意多说一些,并且等自己看完再借给他。

宋亚天抽了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田一川见状压在宋亚天身上,亲宋亚天的耳背,问他念了那些书有没有用,打算怎么宠自己。

张嘉明发觉,这里没有自己的空间。

其实田一川和宋亚天二人在一起时,周围并没有分给张嘉明的余地。他待在那里,执拗地看着二人,也无非希望沾染了他们的幸福,便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获得一样的幸福。

张嘉明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喘不过气。

他毫无所获,作别了宋亚天,回到自己居所。

一路上他曾想,如果齐乐天只是故意没讲,或者齐乐天太忙,直接订了机票回来,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公寓里,会是怎样的情景。可这一回,不再有人坐在门口,抱住醉酒归来的他。只要想起当时的情景,张嘉明心里便涨满了,仿佛随时要溢出什么。

抱着微末的希望,张嘉明推开自己公寓的门,在空旷的房厅中转了许多圈,也没有看到熟悉的影子。他转身出门来到隔壁,结果也是一样。

刚从飞机下来,按照大洋彼岸的时间,他应该是一夜未眠。可张嘉明不肯睡去,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果都是孤独一人,他宁可留在这里,起码多了一个人的气息,稍微温暖些。

按照先前和齐乐天的约定,张嘉明照旧开始收拾对方的房间。如果哪天齐乐天真的回来,他希望这间清冷的公寓,起码是个舒服的居所。

他拆开一个盖满灰尘的箱子,上面标记着参考资料。打开来,里面是成摞的英文书,被翻得破破旧旧,还有一些打印纸,内容全都是各家学校艺术学院的资料。张嘉明认得齐乐天的字迹,另一个他不熟悉的,想必是亚历山大的了。

张嘉明随手拿起一本,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原来未曾细读过,尤其是写给黑女士的爱之语,他更是不感兴趣。

可他现在有种冲动,希望把每一行都读给齐乐天听。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心理。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种艳羡又黑暗的情感。如果真的要说,他希望自己成为占据齐乐天内心的人。

这一年春节,张嘉明照例去了齐乐天老家。齐乐天出国这些时日,张嘉明一直未间断和二老联系。逢年过节,只要不工作,他都会去齐家看看。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三回进门,齐家父母显然将张嘉明当了自家儿子看。他们问张嘉明之后又要去哪里,有什么安排。张嘉明说自己往年叨扰好朋友,今年希望还好友和他的爱人一个清静,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去哪才好。

齐家妈妈拉住张嘉明的手,对张嘉明说,如果不嫌弃就多留几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张嘉明看了齐乐天的父亲一眼,对方也点头默许。张嘉明规规矩矩叫伯父伯母,说自己打扰了。

这一次张嘉明终于不必再睡齐乐天的婚房。齐家妈妈打开齐乐天的房门,让张嘉明不必客气。齐乐天也说过这里没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动一动碰一碰也没关系,只要最后放回原位。张嘉明见状讲,那自己就为齐乐天扫了房,以新气象迎接新年。

齐家妈妈听得喜上眉梢,直夸张嘉明生得洋气人也懂事,不知被哪家姑娘芳心暗许。张嘉明充愣,只笑了笑,说自己早有喜欢的人。

那个人是你儿子。当然他没敢讲明。

齐乐天房间不大,装潢也很简单。屋内通体乳白色,足够明亮却不太刺眼,就像齐乐天给人的感觉一样。有面墙整个是书架,半架影碟,剩下半面是各种书籍:有些推理小说,有历史类书籍,还有许多电影表演类的书和他参演的剧本。

张嘉明粗略一数,居然有十几部,里面还不包括二人合作的《孤旅》。剧本边角都旧了,他随手抽出一本,上面全是笔记,全是各种痕迹。

有人说齐乐天是天才,那样的悟性和天赋多叫人嫉妒。可他们哪知道齐乐天在背后付出的一切,几乎快赔上了命才善罢甘休。

张嘉明转头看,墙壁上挂了几张电影海报,还有一张齐乐天初次触电的剧照。照片颜色老旧,在阳光下晒褪了色。他抬起手碰齐乐天的脸,掸掉一层灰,便从墙上取下,擦拭正面,然后翻个擦拭背面。相框在墙上挂太久,背面已不再严丝合缝。张嘉明想重新压好框子,却发觉相片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动作飘出来。

大张剧照背面,还有张五寸小照片。张嘉明正过来一看,愣在原地。

照片上有两个人,是未满13岁的齐乐天,和19岁的张嘉明。那时张嘉明穿短恤衫,破牛仔裤,头发乱蓬蓬压在帽檐下。他比齐乐天高一大截,把还没卸妆的齐乐天搂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毫无忧愁,仿佛那之后人生将万事随顺,风平浪静。

张嘉明笑了出来,用拇指肚蹭了蹭齐乐天的脸,仿佛透过纸片,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热度。他手偏凉,每每盖住齐乐天的脸,对方的温度总是热得发烫。他喜欢这样的触感,总爱捏齐乐天,齐乐天也不烦他,任他捏得脸通红都无所谓。

张嘉明想,如果过完年还是没有新片,那就收拾准备,去伦敦住一阵子。

没多久,齐家爸爸喊张嘉明,要他来帮忙一起包饺子。对方讲,家务事是一家人的事,必须全家参与进来,一同分担。这过年包饺子,更不能丢下谁。

张嘉明听了对方的话,心里暖得发烫发疼。

年间这几日,他一直住在齐乐天老家。齐家双亲当真对他视如己出。

初八一上班,张嘉明直接去到田一川的办公室,找对方要在职证明,说打算再办一张英国签证。田一川听了罕见地露出惊讶表情,连忙摇头,驳回张嘉明的请求。

他拿出另一套资料,说不能让张嘉明去英国,他们要去别的地方。

资料上详细列出未来一年欧洲和北美各大电影节的时间,还有《孤旅》在国内上映的日期。田一川说,往常好莱坞电影都讲究全球同步。这一回,他打算如法炮制,把《孤旅》卖出去,卖到全世界,让全世界的电影院在同一天同一时刻,为他们的努力和辛劳升起银幕。

被田一川这样一说,张嘉明彻底没了反驳之言。毕竟这话如此诱人,听得张嘉明热血沸腾。

《孤旅》的上映日期刚好定在齐乐天的暑假,到时候齐乐天一定回来为影片宣传造势。

“届时就拜托你俩了。”田一川末了在张嘉明耳边补充道。

为了自己的片子,张嘉明哪有不卖力的道理。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整和策划,在阳春三月的末尾,张嘉明终于如愿以偿踏上欧亚大陆的另一半。

《孤旅》并没有作为参赛影片出现在B城电影节的名单上,而是在交易和展映单元强势出现。张嘉明先前几部作品在海外票房都尚且过得去,这一回也有不少外国片商瞄准了他的新作。

几场试映会座无虚席,结束后田一川则忙到再无暇顾及张嘉明。张嘉明与几位同僚和业界大佬说了话,便早早离开晚宴现场。见自己和齐乐天的心血第一炮打得响亮,张嘉明给齐乐天发了封邮件,祝贺彼此。

他在邮件末尾附上一张照片。在一片暗夜中,只有照片主体的影院闪闪发亮。

发好邮件,张嘉明上网一搜,《孤旅》的第一批影评已随着影片全球同步上映的消息上线。他翻了一眼评论,好的有,坏的也有。好些他的“资深影迷”说张嘉明变了,在片中变得优柔寡断,先前的冷锋一扫不见。尤其是片尾项北唱欢乐的歌,简直把张嘉明电影中阴郁的部分销毁殆尽。也有影评人称赞张嘉明和原来变得不同,这算是突破,算是一条未知的路。

只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盛赞了齐乐天的表演。他们说明年金环奖的影帝,似乎已有归属。

张嘉明又截了几张图,接在上封邮件后面,发给了齐乐天。

他没想到,这次收到了齐乐天的回复。

齐乐天在邮件里说“谢谢张老师,让我感觉好了一点”。张嘉明透过屏幕都能看得到对方不振的脸,便问对方发生什么。

齐乐天没有隐瞒,他实诚地敲下自己当前状况。他秋季学期的实践表演课在校外的表演工作室修,需要额外申请,但他被最想去的工作室拒绝了,一连拒绝两次。

思前想后,齐乐天没有告诉张嘉明,自己申请的,是达西·博伊顿的工作室。

齐乐天这学期如此忙,除了功课原因,剩余时间全都在准备申请材料和履历。

起初齐乐天不知道那门课需要额外申请,是有一天上理论课时,娜塔莎问他,实践表演课程的工作室有没有申请好,他回答对方,以为根本不用申请。娜塔莎说这门课学校确实为学生准备了工作室,无需申请,直接注册即可。但总有些更好的更有针对性的工作室,不在名单上。

听了这些,齐乐天这才开始着慌。他连夜去学校接受的表演工作室名单里一个个查,查到列表底端,他看到了一个名字。

达西·博伊顿。

齐乐天知道自己有了答案。他将业余时间全都放在整理申请材料上。他写了自己的从影经历,写了自己对演戏的热爱,写了许许多多,还将自己先前表演的精髓剪成一段几分钟的视频,附带在申请材料最后。他从网上递交出去,当天下午就收到回复:拒绝。

齐乐天不甘心,把材料打出来,亲自去向达西先生的表演工作室。当天达西先生刚好在授课,齐乐天在外面等了几个钟头,等到下课,亲自把厚厚一叠资料递上去,说自己表演经历丰富,希望在达西老师这里有所提高。

没想对方只看几行,抬眼瞟了瞟齐乐天,就把他几个月来辛劳的成果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仿佛它们一文不值。

齐乐天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达西先生脾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接收条件苛刻,在艺术学院是出了名的。如果原因是自己不够好,达不到达西先生的录取标准,齐乐天至少可以理解。

但他连展现的机会都没有。

戏还未开始就已结束。枝尚未发芽便折断。齐乐天甚至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

就像回到那一年,回到刚被抢走《错爱》的那一年,齐乐天只要接起电话,听筒里一定会告诉他,你已被拒绝。

他并不是多豁达,也不是多放得下的人。如果真正在意,他或许能惦念很多年,直到以另一种方式弥补遗憾。没能演成的《错爱》算一件,被达西先生拒绝,齐乐天想,大约也算得上一件。

仿佛鹅毛冬雪从头顶倾注而下,在回暖的阳春三月,冻得他心底瑟瑟发寒,后颈发烫。

齐乐天能想到的准备都做了,能想的也都想过。现在他大脑空空,盯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履历,从头到尾读了几遍。

每一个曾令他骄傲的字眼变成了讽刺,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齐乐天愣在达西先生工作室的门口,心里全是不甘的声音。他不能接受此事结束在起点之前,他猜大概总有办法,能让达西先生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秒钟。

从日出到日落,齐乐天在对方工作室门口站了一整天,双脚发麻,夜色夺去太阳,也夺去他身上热度。他等到达西先生出门,跟在对方身后,一次次陈述自己的经验和困境。他希望对方给他几十秒,甚至几秒都好,只要一个镜头,由对方命题,无论怎样的场景他都愿意去演。

齐乐天觉得自己简直是疯子。而达西先生的回答印证了这一点:“如果你再来骚扰我,我会直接叫警察请走你。”

还好齐乐天做足心里准备,能笑一笑,绅士地与达西先生告别,祝对方晚安好梦。

这结果齐乐天当然不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他每日上学途中刚好要经过达西先生的工作室,他非得停下来看一眼,看看出入其中的是怎样的人,才肯离开。

功课明明忙到四脚朝天,东亚电影研究的论文刚写好提纲,高级摄影课的期末作业更是灵感全无。放着如此多的事情不做,疯魔至此,齐乐天也觉自己无比可笑。

眼见复活节将至,冬季学期即将结束,高级摄影课期末作业的策划初稿的死线迫在眉睫。作业的主题是“末日之后”,齐乐天当时看到冒了一额冷汗。学习电影电视制作的科林显然更有经验,把一个地址甩给齐乐天。他说去年的主题也一样,自己那门课最后成绩是A,让齐乐天尽管放心。

齐乐天高兴地接下,专门抽出没课的下午,按照查询好的路线坐地铁转公交,再走二十分钟,终于来到科林提供的地址。

这里连市郊都不能算,用荒郊野岭来形容都算美称。四处是断垣残壁,野草丛生,废旧的铁轨生满锈。举起手机,居然没有信号。时值下午五点多钟,血色的残阳挂在干枯枝桠的顶头,四下一片寂寥,只有齐乐天的脚步声和风声。他爬上一个土堆,缝隙中生出几叶杂草,随风簌簌抖动。

齐乐天莫名想起了拍摄《孤旅》的时候。那居然已是两年前,张嘉明要他拍项北摄落日的戏。张嘉明嫌他做得不专业、不够,现在齐乐天才明白,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要表现什么,不知道如何将心中世界印证在现实中。

那时拍戏,齐乐天心中藏了一个人,再去看眼前的景,就不一样了。

现在齐乐天拍景,心中还藏着同一个人。那个人形象比那时更明晰,更温暖。齐乐天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当真迎来末日,身边有他,那便是构筑新世界的希望。

他一边想着,一边拍下眼前的风景。

齐乐天突然想把这些照片给心里藏着的人看过。

他收起相机之时,日已落山,顷刻间这里便不再似末日之后的废土,而是鬼片的序幕。齐乐天连滚带爬跑到车站,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交,刚打算招手让司机停下,他就看到了公交上的终点站。

世界尽头。看到这四个字,齐乐天吓得简直要跪下。

这辆车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齐乐天身旁。车门打开,司机瘦弱不堪,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他要不要上车。齐乐天头连忙摇得像拨浪鼓,说自己等别辆车。司机嘟囔一句,此站明明只有这一路车,又向齐乐天确认一遍,才缓缓起步。

他想这个世界近来大概乐于和他作对,作厌了,就直接要他走向尽头。

齐乐天见车渐渐驶向远处,颤抖着手拿出电话。还好现在有了信号,他忙长按2键,一连串数字显示在屏幕上。

只消一两声,对方就接起了电话:“喂,小齐?”

不是在冰冷屏幕上的白纸黑字,而是张嘉明的声音,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带着热度,传入齐乐天耳朵。一听到对方声音,齐乐天再也忍不住,心跳得太快。他捂住胸口蹲在地上,惊魂未定。

他对张嘉明说:“张老师……我……我可能要死了……”

齐乐天语速又快又急,张嘉明周围吵得很,他以为自己听错,叫对方慢下来。他正在KTV和宋亚天唱歌,宋亚天说自己当年太乖,从未体验过通宵的感觉,便拉着几位熟识在KTV相聚,包了顶层的超大包房,通宵畅饮。齐乐天又重复一遍,张嘉明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来,把喧嚣关在门内,而后要齐乐天慢慢讲。

齐乐天说自己出门拍作业,准备回家,迎面开来一辆终点站是世界尽头的公交车。司机说这里只有那一趟车,他不敢上。如果不上,就永远回不了家;上了,就要去向世界尽头。

张嘉明转手打开网页一查,确实有那么一辆公交车,终点站叫世界尽头,是个教堂。他安慰齐乐天,齐乐天似乎挺急,又钻了牛角尖,不信他,说如果教堂名叫世界尽头,还有谁肯去祷告礼拜?

张嘉明要他别担心,等下一辆车来了就上去,直到他安全回家前,自己不挂电话。即使真的要走到世界尽头,他们电话通着,那股蛮力也会把自己吸走,到时候二人一起走到世界尽头去。

齐乐天急促的呼吸这才稍事平稳些。电话中安静片刻,然后传来细小的声音:“陪我聊聊天,可以吗?”

张嘉明乐得答应。他好久没听过齐乐天的声音,当然愿意继续听下去。

齐乐天讲自己已经能渐渐适应课业量,这学期主要就忙在表演工作室的申请。他说自己下了很大工夫,可对方看都没看一眼就拒了,然后追上去想要对方看自己表演,被当成了神经病。

张嘉明听了笑他,说跟在别人后面回家,怎么可能不被当神经病。

“可是你赶我走,我却搬到你隔壁,你都不当我是神经病!”齐乐天不小心讲漏嘴。当年张嘉明赶他,他不情不愿,磨得管月没了脾气,让他们二人住了隔壁。如果张嘉明有意见,他打算拿出邻居身份搪塞过去。可张嘉明什么都没说,而是给他看了部剧本。

“其实那个时候,我不想让你走。”

“张老师,你一点都不可怕……”齐乐天抽了抽鼻子,“你是个好人……”

兴许是张嘉明的温柔和耐性打开了齐乐天的话匣,他对张嘉明完整说了当时申请的情况。齐乐天说,自己实在太不甘心。如果因为演技不过关被拒绝,他无能为力。可是当下状况不行,他将抱憾终身。

张嘉明反问齐乐天,准备自己资料的同时,有没有仔细看过对方情况。齐乐天突然发觉,自己一味试图表现自己,从未考虑过对方的习惯和要求。他对达西先生的了解少之甚少,而这次他申请的角色,却是符合达西先生理想的形象。他太急于表现自己,忽略了最本质的问题。

张嘉明想齐乐天再试着申请一次。他让齐乐天一定要找机会演,而且要想办法让对方看到。他要齐乐天多了解对方,说不定总会找到些突破线索。

他不愿齐乐天再次抱着遗憾活下去。《错爱》之憾只有一次,也只该有一次。

听了张嘉明的话,齐乐天似乎陷入沉思。听筒重归寂静。兴许是有人听到张嘉明不再讲话,便唤他回屋,来唱一曲。张嘉明问齐乐天要不要听,齐乐天兴致高了点,满口说好。张嘉明回到包房内,正好是宋亚天的歌曲时间。他点了首歌,在自己顺序到来之前,安静欣赏宋亚天的歌喉。

宋亚天手执立麦,随着电视机里的女人慢慢哼唱:当我不再年轻貌美,你是否仍依旧爱我。宋亚天听了这句词抖了抖肩,对包房另一头的田一川说:“实在太酸了。”

闭目养神的田一川被宋亚天一句话唤醒。他见对方鼻子皱成一团,眼睛笑得如天边将升未升的太阳。

田一川想起二十多年前初次跟随张业明拍摄的那部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年龄半熟的少年脚蹬破旧单车,飞到车站与心爱的女孩儿告别。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是得到了世界的王,总有一天要披荆斩棘去接她。

宋亚天的神色,就像被定格住的最闪亮的那刻。

而宋亚天的字典中,不再有是否二字。

他坚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当初眷恋的一切。如果田一川要这个世界,他陪对方去夺下来;如果田一川要星星,他愿意插上翅膀飞到天外为他捧回。

一曲终于唱毕,宋亚天扬起下巴指了指田一川,跟他讲,他点这首歌实在太酸。

“我觉得,比起歌酸不酸的问题,你更应该担心明天早晨你的腰是不是还好。”

包厢里全是不能再熟的旧识,没人不晓得他们的关系。听了这话,一个个都笑弯了腰。宋亚天喊田一川别教坏田腾飞,田腾飞则满不在乎地抗议,说小叔叔这首歌中间唱断了,要再罚他多唱两首,要唱自己最肉麻的情歌。

因为那是写给有情人的歌,必须要满怀爱意地唱。

张嘉明在一旁看着他们,笑而无言。接下来,就是他的歌。转瞬即逝的切换之后,响起熟悉的旋律。这首歌挺有名,大家都没想到张嘉明唱这首,电话另一端的齐乐天也没想到——

今夜请与我远走高飞。

张嘉明英文讲得字正腔圆,唱歌当然也一样。他声音比原唱低很多,更加随性,也更加安逸平和。齐乐天听得痴迷,只恨自己不在张嘉明身边,看不到对方的脸对方的眼。他的张老师该有多性感,他想都不敢想,只要一想,他都要醉了。

一曲唱罢,张嘉明拿起电话,对齐乐天讲:“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跟我跳支舞。”

齐乐天答:“一定。”

如果今夜的终点当真是世界尽头,听着张嘉明的一首歌,齐乐天也觉自己无须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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