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宰辅中文网 > 张嘉明齐乐天 > 第16章 六 · 别离(2)
 
张嘉明弯下腰,来回拨弄那叠千斤重的纸张。他半天没直起腰,保持扭曲的姿势,快速念着本子上的内容。他身旁的人也都没敢出声,极其怪异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内流转。张嘉明看了约十几页,停下手,把剧本、意向书和几张照片扔在一旁,唯独留一张在眼前。

他捡起那张照片,眯着眼,细细放在眼前端详。

张嘉明来回看那照片好几遍,起初仿佛不敢相信,后来疑惑倒是全散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情感。

黑如稠泥,将人活生生吞下去。

这张齐乐天的照片,是周正所拍摄的《孤旅》剧照,挂在外面走廊里,好像是这些天刚换上的。那场是项北屠狼的戏,眼神又狠又烈,在一路压抑充满挫折的旅途中爆发。

为何偏偏是这一张照片,要被亚历山大看到。

剧照在这个时候换,亚历山大在这个时候来国内,张嘉明猜,是不是连上天都故意跟他作对,叫他安生不得。

半晌,张嘉明终于开口。他语无伦次,声音颤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讲了什么。他见管月的嘴一张一合,像是要劝他,要他别担忧齐乐天。

田一川见势不妙,连忙遣走管月,只留自己和张嘉明二人。

田一川让张嘉明坐,张嘉明不肯,手里死死攥着齐乐天的照片,攥皱了。张嘉明眼里的无助,让田一川想起他的十六岁。

那日艳阳高照,是渐冷的深秋里难得的好天。而张嘉明靠在出口,就像是太阳投下的阴影,仿佛一辈子见不到光。那时张嘉明在发烧,站都站不稳,满嘴胡话,见了田一川就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那里待着”。那时田一川怎么知道这些,还宽慰张嘉明,你的家明明在国外了。

现在想想,不知那句话是不是伤了张嘉明,张嘉明听后一个字都没再讲。

自此以后,张嘉明也再没提过“回家”。

田一川问张嘉明,要不要把详情告诉自己。张嘉明低着头,盯着手里那张照片,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父母感情如何不好,说自己如何知道亚历山大的存在,说自己为何要在生日那天回国,也说了之后在片场在媒体面前,他一直陪着父母做秀。

秀一家人情比金坚,挥挥手就能在圈中掀起动荡。

“嘉明,所以你什么都懂。这回说话的权利不在我们手里,这部片子我们必须由着你哥的要求排。你想没想过,万一这件事被世人发现……”

“那又能怎么样!”张嘉明想,那些不过是日光之下的陈年旧事。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多遍,哪里怕再说一遍。

“这是丑闻。”不忠的丈夫,冰冷的妻子,不闻不问的父母,无论放在哪里,都不是好听的故事,“嘉明,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以不在乎,其实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能保证谁都不在乎。”

“你相信他?他想说随时可以说,他满足心愿后也可以说!”

“没错,你说得都没错。可有些事情能拖一日就是一日。嘉明,你仔细想想现在有多关键。我们在这个时间输不起。”

先前影片泄露的危机至今还没办法消散,公司一系列计划都受到了影响。而且现在自己影片还没上映,宋亚天的也没。如果在这一刻功亏一篑,那先前一切的困苦和磨难岂不是没有结果。

这是张嘉明最为无力,也最为痛恨的。

“必须是齐乐天?别人不行?”张嘉明开始示弱,声音都不像先前那般铿锵。

田一川摇了摇头,说:“别的角色都有两三个候选人,那个角色只有齐乐天。他只要齐乐天。”

“你觉得齐乐天会接这片子?你觉得他会多看一眼?”

“这个你没办法为他选择。嘉明,你也知道齐乐天的脾气,跟你一样倔得要死。你自己好好想想。”

张嘉明把脸埋到手里,抬起时双眼气得通红。他找田一川要来给自己拍的剧本,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门还未严丝合缝,田一川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压抑与不甘的怒吼。

他忽然发现,张嘉明拿走了那张齐乐天的剧照。

张嘉明从公司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景城那么大,世界更大。他十六岁时尚且可以买一张机票飞越重洋,而现在呢?他已经没有可以逃的地方,没有可以躲去的地方。

张嘉明想起那一日,他明明那样高兴,却在临时栖息的地方看到了梦魇的根。他转头就跑,无处可去,连天都在为他哭。那时他身边只得一人,为他端来一杯甜暖的糖水,在瓢泼雨夜中和他紧紧相拥一夜,陪他买一枝花,看一场戏。

张嘉明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度过那样的夜晚。

可他现在却比那时候感觉更糟。

那时起码他的电影、他的演员,是他自己的。他能拥抱着齐乐天,把那个人缠在自己怀中,要那个人哪里都不去。

而现在,他一生都在躲避的人竟张牙舞爪入侵他的世界,找他的制片人,指名他中意的演员,演一场撕他心的戏码。

他必须告诉齐乐天,不能接那部戏。他甚至不希望齐乐天再接别的戏。

他却找不到齐乐天。

张嘉明这才发觉,自己对齐乐天的了解少之又少。他只知对方喜甜,爱笑,爱做饭,不常发脾气,做事、表演有自己一套想法,不妥协。

除此之外,他居然对那个人一无所知。

他偶尔见齐乐天看他的眼神中一片愁绪,就像对方在《缘来是你》的片场排戏的眼神。他搞不明白,他看不透。

齐乐天没回他短信,仿佛人间蒸发了,只残存于他的梦境中。张嘉明想知道,那一日他从名为双亲的牢笼中逃出来,齐乐天是用什么方法从铁道旁偏僻的角落找到他。

张嘉明坐上环城车,一路走一路找。他觉得自己大约疯了,满城没头苍蝇似的寻找一个人。他从清晨走到黄昏,不吃不喝,快没了力气,可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每几分钟发齐乐天一条短信,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复。

张嘉明走得太累走了太久,最后不得不回到原点,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发觉,齐乐天屋子的灯是亮着的,积在心里的火气终于爆发。他打开齐乐天的门,怒斥对方怎么不回短信。

齐乐天歪歪斜斜靠在箱子上,没有回答。他发现齐乐天在收拾东西,一地锅碗瓢盆,各种物件。

齐乐天似乎是睡着了,睡得安稳。张嘉明这才想起来,对方或许有一阵子没能好好休息,大半怒气消散不见。他撩起齐乐天的头发,看对方眼圈乌黑,瘦得快脱形。他看齐乐天手边有包糖,想笑对方,喊他多吃点正经饭。

这样想着,张嘉明有点难过。他一直想齐乐天休息一阵子。

或许是感觉到皮肤的触感,齐乐天悠悠转醒。他看着张嘉明,一副似笑非笑,快哭出来的样子。

张嘉明问他怎么了,他憋了半天才说:“张老师,能不能帮我剥一颗糖吃。”

张嘉明拍了拍齐乐天的头,撕开包装,一颗粉色的糖果落入他的掌心。齐乐天囫囵吞下去,又要了两颗。张嘉明见他这样笑他,怎么这样贪糖。

嘴上说着,张嘉明又给齐乐天剥了好几颗,放在齐乐天身旁,然后问对方,为何不回短信。

“我准备回的,可是……”齐乐天不知该怎么说,他解锁手机,给张嘉明看,画面还定格在输入框的位置,上面写着“刚才在忙,没看到”。屏幕上还有串奇怪的拼音,“我太困了。”

齐乐天只能这样讲。他实在太忙太累,这部戏的压力也比他想象中大得多。

《缘来是你》的拍摄方式齐乐天不习惯。大约也是先前嘉明公司那场泄露的风波把各家公司都搞怕了,这回拍摄前,齐乐天居然没拿到最终版的剧本,而是前一日才能拿到次日拍摄的内容。这让习惯提前做好功课的齐乐天难以适应。

据说他拿到的那一版,和最终拍摄的版本只有故事相同,台词和具体的表现方式都有些许改动。虽然人物大体方向错不了,可一些细节总会产生微微偏差。

他没办法,只能遣莎莎去联系原著作者,请对方提供些书本之外的资料和感想,帮他更透彻地理解剧中自己的角色。

好在作者本人参与了编剧的工作,了解剧本和原作之间细微的差别,能更好地给齐乐天一些建议。

可齐乐天觉得还是不够。他心里没底,弥漫着一股无措感。这些日子他和姜亮相处很多,俨然把对方当朋友、当妹妹对待,更让他担心自己能不能很好入戏。

齐乐天偷偷藏了药。

药物能使他精神焕发,变得健康,但没办法让他沉溺于角色,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而且为了不被医生追问,他还特地以拍戏繁忙无法复诊为由,找叶医生把拍摄期间的药物全部开了出来,一并藏到搬家行李中。

他想,只是两个月而已,时间那么短,挺一挺应该能过去。

齐乐天又一次为角色投入十分之十二,无暇顾及周遭。就连张嘉明那一连串短信,还是回到家收拾东西时,手机震动,他才看到。手机里一连串几十条未读短信,发信人全是张嘉明。对方语气单调,只有几个字。

问他做什么,问他去了哪里,问他为什么不回。

最后则变成了单调的催促。

齐乐天一条条滑下来看,亲眼见着文字间的暖阳变成冷刺,扎得他手心发疼。他连忙调出回复框,跟张嘉明讲实情。可他敲了几个字,便觉眼前一黑。他好几天没能正常吃一口饭,身体已在悲鸣。他想去摸在车上找莎莎要的糖,可是太远,他够不到,只能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

那一刻的恐惧,他直到看见光亮都无法驱散。

还好睁开眼后身边有张嘉明,天还不至于塌陷。

“小齐,过两天……”

“怎么了?”

“后面如果再有片子找你,不要接了。”

齐乐天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想起在国外时被张嘉明扔掉的剧本,感到有些害怕。如果一两次还是玩笑,反复提起,他还怎么能当玩笑听。

不知是为了宽慰自己,还是确认对方的意思,齐乐天故意讲:“张老师,你看你又说这些玩笑……”

“谁说是开玩笑!”

是认真的。张嘉明居然是认真的。如果这一次张嘉明无比认真,那先前的每一次,张嘉明说这话,是不是都没开玩笑。

“张老师,我自己的片子我自己有主意,你不用那么管我。”

“你再说一遍?”

张嘉明逼近他,扣住他的双手。齐乐天根本抵不过,任由张嘉明压上来堵住他的嘴。他想对张嘉明说自己刚才可能因为低血糖晕倒,希望张嘉明别太用力。他想说自己拼命演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更好地与张嘉明合作。可他力气真的不够,溢出嘴角的只有因亲吻而变形的抗议,听来像甜腻的呻yín。

无比讽刺。

齐乐天感觉糟糕透顶。他刚从黑暗中醒来,又被更深的黑暗拖住。这一回,他没有逃的力气。

次日他还是被莎莎的唤门声吵得睁开眼。他身上一点淫靡的气息都没有,穿着干干净净的睡衣,只有的触感告诉他昨夜发生的点点滴滴。

不知是不是该感谢张嘉明,托对方粗暴的福,自己难得能睡到天亮。齐乐天爬下床,打开门,莎莎站在门口,提着早餐。对方一张脸精神百倍,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阳,晃得人眼睛发疼。

他让莎莎随意坐,自己去洗漱,一边听莎莎跟他讲工作安排。莎莎给他拿来药,他指着打包箱说扔进去就好。然后莎莎说他有一场记者见面会,之后要试装。今天要试泳装。

齐乐天啧了啧舌,小声嘟囔一句“连打包时间都没有”,就让莎莎转过身,自己准备换衣服。

他脱下睡衣,抬起头向镜子里看了一眼,立刻愣住。

“莎莎,你口袋里有没有化妆品?能遮盖的,有没有!”

莎莎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听齐乐天语气惊慌,连忙转头看。看到齐乐天的上半身,她也吃了一惊。

有红斑,有齿痕,密密麻麻全是欢爱之后的狼藉。莎莎不是幼童,她当然知道这样痕迹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意味什么。好在她是不把家当背身上不安心的类型,包里有好几支遮瑕膏。莎莎递给齐乐天一支,自己拿着一支,往齐乐天后背涂。

齐乐天本没在意。他想只要能遮盖住就万事大吉。没想到,他居然听到背后传来哭声。

莎莎一边掉泪一边往他身上拍遮瑕膏,眼线和睫毛都哭花了。齐乐天见她那样子也不舒服,笑着讲她:“怎么,你心疼你的遮瑕膏?”

莎莎破涕为笑,讲道:“我心疼你。张导不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

齐乐天想了想,自己的近况,真的没对张嘉明讲过一句。回来之后,他只和张嘉明见过一面,还是在床上。他叫莎莎别担心,自己总能好得起来。

虽然这句话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缘来是你》在一年中大约最闷热的季节开拍了。他的角色是被人捡回家的失忆男人。就算二人初遇那日他破布挂身,后来也被女主打扮得漂漂亮亮。

只是苦了齐乐天,盛夏时节,日日西装革履,衬衫领带,连家居服都要毛茸茸。

谁叫片子在秋日上映,天气渐凉,怎能不造出一片温暖治愈的气息。

剧组首先拍摄的,是他和姜亮二人世界集中的戏份。

这段日子他基本住片场附近,没机会回住处。张嘉明常不定期发给他大量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催,问他做什么,问他拍什么,问他接没接新片。他如果不回,加上对方有时间,大约能看到一位与这部片子全然无关的导演出现在片场。

张嘉明来了几次,不禁有人怀疑二人关系。齐乐天实在害怕,最后不得不一下镜头就攥着手机,及时回信。

可他也禁不住管,也总会累。他有时觉得张嘉明是不是对他过于关心,逼他太紧。他甚至连对方这样做的缘由都不清楚。

拍了有大半个月,莎莎提醒他,他在旧居还有许多东西没搬。他们住的破房子在城市规划中定为即将被拆迁的建筑,拆房子的日子早早定好,时间可不等人。

张嘉明东西太少,一箱而已,比他提前一步搬好了家。齐乐天则不一样,人是能住在新居,可东西不在,总少点家的味道。

不管住什么地方,他都是认真过日子的,拉拉杂杂一大堆东西,搬家时都头疼。

能送的都送了,能扔的都扔了,说到底好些他都舍不得。

上面带着回忆的痕迹,如果他扔掉,谁还能帮他记得。

好在他忙完二人世界集中的戏份,有几日假期。田一川也让他得闲抽时间,找他谈事情。齐乐天问是不是和《孤旅》有关,田一川跟他说来就行。

齐乐天当时没多想,他念着大约田一川找他,不外乎和《孤旅》相关。他不想拖张嘉明,怕赶不及,一闲下来就连忙和对方定了日子。

他只是没想到,去了田一川那里,管月在,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齐乐天不得不感叹,血缘真的是无比奇妙的东西。成长环境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也南辕北辙,只是同一个父亲,他们的眼睛就能如此相像。

齐乐天怎么也料不到,田一川喊他去,居然是要他和亚历山大见面。

在这之前,张嘉明的哥哥,对于齐乐天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这个人存在,仅此而已,但他没想过今生今世能和对方见面。

还是在国内,在嘉明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面对面。见到齐乐天,亚历山大显得分外激动,如同粉丝见到超级巨星。他求签名,求握手,甚至还求了个拥抱。齐乐天多少年没经历过这般待遇,也不知怎样反应才足够恰当,木头一样一件件照办了。

可能是旁边的管月看不下去,呵斥齐乐天,让他表现得专业一些。齐乐天立刻乖乖地坐回沙发上,问一群虎视眈眈的人,找他到底为什么。

四周目光如炬,仿佛齐乐天是猎物,风吹草动都掀起惊天骇浪。

管月递给他一本剧本,上面写着“假面”二字,下面括号里还有意为难以呼吸的英文单词。

齐乐天坐在沙发上,翻开第一页。开头总结写,这是两男两女的爱情故事,有混乱的关系,无比纠结,最后结局是一对双双失踪,另一对关系破裂,谁到头来都没得到什么。

他接着向下看,编剧的位置写着亚历山大·张。

齐乐天合上了剧本,放在一旁。

“这是要干什么?”齐乐天扫视周围一圈,问道。

管月见亚历山大要张嘴,连忙制止住对方。她想了想,对齐乐天说:“亚历山大先生希望你能出演这部片子的男一号。”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齐乐天脱口而出,“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齐乐天转身离去,任身后亚历山大一直劝他留步,也不曾回头。

齐乐天回车上,先回复了张嘉明先前的信息,又给田一川和管月一人发了条短信,解释自己的失态。

他起初有些生气,不明白为何二人居然想他去演亚历山大的片子。管月跟他解释,说亚历山大看了他的剧照,也看过他的表演,觉得印象深刻,所以才选他。

齐乐天知道后觉得可笑,问管月,如果亚历山大知道他之前演艺生涯评价最高的一场戏,是被张嘉明亲过之后才有的,会是什么反应。

管月连回齐乐天几个别闹。

她提到,田一川早先驳回了亚历山大的提议,而对方无动于衷,说除非听到齐乐天亲口拒绝,否则没办法放弃。他们把齐乐天叫去,实在是无力之为。

齐乐天感觉自己被卷入一场闹剧之中,没有一点自由地被别人牵着走。虽然他清楚,张嘉明的不幸只是上一辈留下的不幸,可他没办法理智地看待亚历山大。

那个人,拥有张嘉明没有的一切:他在幸福环境中长大,现在看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也有自己的幸福家庭。这样一个人,现在居然也要来张嘉明父母的公司拍电影。

长辈的错,居然令后代毫无办法。

齐乐天以为逃回家,就可以借家事麻痹自己,不再想这些繁复丛杂。可他大大低估了亚历山大的行动力。

他到了旧居,刚给自己倒杯水喝,便听到重重的敲门声。他打开来看,居然是亚历山大。他解释道,自己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在齐乐天走后立马从公司追了出来,叫了辆出租,一路跟着齐乐天的车追了过来。

亚历山大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他硬是把剧本往齐乐天手里塞,让齐乐天读一读,至少读过故事再决定要不要推掉这部戏。

齐乐天不胜其烦,可他这阵子停了药,状况越来越糟。他食欲一直不好,睡得也不好,在戏外整个人提不起精神,哪里拗得过对方的力气。他没办法,威胁对方报警也没用,只能任对方踏入自己即将失去的空间。

这间屋子里满是他和张嘉明的回忆。现在这些回忆染上最不该出现的人的影子。

“我不接这部戏,因为我不想。请你回吧。”

“你就看看这剧本,不行吗?”亚历山大咄咄逼近,“这部片子是我和太太的合作作品,我想拍好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非常合适的机会,我又找到你这么合适的演员。你所有片子我都看过,表现非常精彩。你至少念几页这个故事,如果不行再拒绝……”

齐乐天又烦躁又累,他把地上的箱子搬起来,准备放门口。没想一阵晕眩。好在后面有人扶住他,他才不至于跌倒。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我不该像刚才那样。”

亚历山大想接过齐乐天怀中的箱子,齐乐天不肯,他就只好放手。

他神情中真的满是恳切,毫无虚假。对电影这样执着的人,齐乐天向来不忍太苛责。

齐乐天猜,如果亚历山大不是这样的身份,自己大约不会讨厌这个人。他的感觉和张嘉明那些朋友很像,平日温和,讲话做事都很直接,单纯对喜欢的事情一门心思到底。

齐乐天越想脑子越乱。他放下箱子,坐回床上,强迫自己稍微冷静些。

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他,说不能接了这片子,伤张嘉明的心;另一个则提醒他,他是演员,不能失去了做演员的本分。如果这个角色真的很合适,又非常有表演的空间,为什么不试试。

就在齐乐天思考时,他的手机突然震了几下。又是张嘉明的信息。

齐乐天揉了揉眼睛,回复了简单几个字,然后对亚历山大说:“听着,我真的不能接这个角色。张嘉明,就是你的弟弟,我们……”

“你们有私交?”

齐乐天点了点头。

“所以,你因为他,不会接我的剧本?”

齐乐天没答。他的眼神,他的沉默,替代了他肯定的回答。

“你的经纪人和你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情况他们都懂。”

“好吧,我猜我看错你了。”亚历山大无奈地耸了耸肩,随手把剧本放进一个箱子里,“我手里已经有很多剧本副本,别再让我拿走了,留给你的纪念,洋娃娃。”

齐乐天听出对方语气中有不对劲,用词他更是难以理解:“你说洋娃娃,怎么回事?”

“你啊,不就是我小弟弟的洋娃娃吗?他不高兴所以你不接片,你得先保证他高兴才行。”

“你说什么?”齐乐天骤然起身,踹翻了脚边的箱子,锅碗瓢盆摔一地,巨响轰隆。他走近亚历山大,一步步将对方逼至墙角,无路可退。他缓缓抬起手,揪住对方衣领,在手里绞成一团,咬牙切齿地说:“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你看,你甚至没看我的剧本,不知道那讲了个什么故事……”

“像张老师的《错爱》的故事。”齐乐天回答。

亚历山大发出轻蔑的笑声,摇了摇头:“这两个故事,没、一、丁、点、相、像。”他一字一顿地答,“我的故事里,起码有人真的爱过另一个人,而我弟弟的故事呢?一群人全都在演,根本看不到一点爱。”

齐乐天被对方说得唇齿发颤。他强压怒气,像是提醒自己,不要惹是生非伤到对方。他掐得自己掌心生疼,才些许冷静下来,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亚历山大,你错了。《错爱》那部片子,从头到尾,全是张老师眼中的爱情。”

没有温度,没有心,就像张嘉明从小到大所看到的爱情一样: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只要想想,齐乐天就感到分外难过。

而眼前的人的存在,简直活生生揭开张嘉明的伤疤,让对方再次鲜血淋漓。

“好,你了解他,你说了算,毕竟你是他的洋娃娃……”

“闭嘴!别逼我!”齐乐天挥动拳头,理智在接近对方面颊几公分的地方拽住了他的动作。

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换上了无奈的表情。他举起双手,示意投降:“我以为你是个专业的演员,用剧本和角色判断影片好坏。”

齐乐天将他逼到门边,让他自己开门出去。

“我没打算就这么放弃。”亚历山大走到了门外,齐乐天站在门内,“你……你就考虑一下,看看本子,求你了。”

“我也求你了,走吧。”

齐乐天缓缓蹲下,双手抱住腿,在门口蜷成了一团。他头疼欲裂,里面两个小人快要吵翻天,兵戎相见,杀得血雨腥风。

打那晚之后,齐乐天就一直留在旧居。他总怕亚历山大还跟在他身后,找到他新的栖息之地。他的床已经不在了,屋里只剩些杂物。他只好往地上铺了几张报纸,盖了几件衣服。齐乐天夜夜凑合着入眠,夜夜噩梦。他梦里有座山跟在身后,向他扑近。他又累又倦,不得不跑,跑到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黑黢黢的看不到底。

每日醒过来,齐乐天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在千万公里之外的树林中,还是在漏雨透风的陋室中。他恍惚感觉,过去的日子过去的回忆都变得暗淡浅显。他不敢去抓去碰,生怕一碰就碎了。

亚历山大来找他,齐乐天没对任何人说。张嘉明不行,别人更不行。多扯一个人进来,就多些事情。事到如今纠缠他的已太多,他必须自己一件件理清。

他猜自己一时可能回不去新居,一直睡硬糙糙的水泥地也不是办法,便悄悄让莎莎给他买了张单人床垫,到时候彻底搬走,任莎莎处置。

莎莎送来床垫,看到齐乐天的样子,就开始抱着对方哭。齐乐天对女士的眼泪没辙,想劝也劝不到,只好跟对方说:“我不觉得苦,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稍微忍一忍就能过去。”

莎莎被齐乐天安慰得平静下来。她像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一边敲字一边自语:“张导问我你在哪儿,最近怎么不回新住处。我给他回个消息。”

“别!不要!我自己来……你让我自己来……”

没想到张嘉明居然把短信发到了莎莎那里。张嘉明对他怎样,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齐乐天从未想过扯到别人。

这份感情对他影响太深,而且是他不想要的影响。

齐乐天心里前所未有着慌。

齐乐天休息结束后,《缘来是你》的拍摄地就要改到海边。那一段是男女主角爱情萌芽的戏,姜亮的公司也催促他们,是时候公布这段伪造的恋情,让世人为他们祝福喟叹。

这些日子齐乐天忙着整理东西搬家,一直没机会跟忙着演戏的姜亮碰面。姜亮便约他吃饭,商讨到时候具体该怎么办。

公司为他们定好大纲,里面的细节要他们自己来圆。

姜亮对这事的兴趣一直不大。倒是二人在片场气氛轻松,偶尔姜亮也为了逗齐乐天开心,对他做鬼脸耍小性子,外人看来和睦一片。

剧组曝光率高,他们在镜头前毫不扭捏,网络上早已有了他们二人组合的粉丝,求成真求在一起的更是不少。还有人特地列出蛛丝马迹,连着发了几条长微博,用来证明他们感情真挚。当然,姜亮和饰演她在剧中所追求的角色饰演者赵冰的关系也不错,网上也有赵冰姜亮派的粉丝,甚至连赵冰和齐乐天也能被拉到一起喜欢一番。

吃饭时姜亮特地把微博刷给齐乐天看,齐乐天看了就笑,说现在观众思路太宽广,想得如此真情实感。

一个问候,一个微笑,两句玩笑话,都被放大成相爱的证据。听了就觉得可笑。

他们那日约到了雅间,上菜微慢,盘子端上桌,姜亮直呼肚子太饿,毫不在意地大块朵颐起来。

她吃了好几口,才发现齐乐天一直未动筷。

“齐哥,你一直吃这么少?”姜亮好奇地问,“你可别减肥了啊,我可不想让经纪人又教训我,”她捏着鼻子,挑高声音,学她的经纪人十分十地像,“看看你看看你,还吃,哪有女主角比男主角还威武雄壮的道理。”

“我这阵子不太舒服。”

“哎,真羡慕你们这些夏天吃不下去饭的人。”

齐乐天想,自己何尝又不是在羡慕着眼前自由健康的人。

他们这段饭吃的时间不短。天正闷热,吃完饭,闷了一天的雨才落下来。姜亮看着窗外的瓢泼,愁云满脸,说自己忘记带伞,而饭店正门出来后是几十阶台阶。她问了司机,对方今天恰巧忘记带伞。齐乐天见状脱掉衬衫,撑在姜亮头顶,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到车前。

他自己被浇得湿透,却浑然不觉。

姜亮见齐乐天的车还没来,问他要不要自己送他回去,齐乐天摇了摇头,说想在外面再转转。她便从车上拿了件大斗篷,用塑料袋包好,递给齐乐天,念他也不知下雨天大晚上有什么可转。

齐乐天笑了笑,放下手,对她说谢谢。在车里的姜亮探出手,用手帕蹭了蹭齐乐天眼睛。

有一瞬间,她看齐乐天的眼神,以为对方哭了。

齐乐天看着对方车离开,漫无目的地向远方走。他有好几把钥匙,能打开很多扇门,每一扇门内都有床,有他的东西,都可以供他栖息。

可他不知去哪儿才好。

从开始吃饭一直到送走姜亮,齐乐天的手机就没停止过震动。

每回震起来,声音就像一根细细的针,插到他肉里,让他坐立不安。他的心上现在插满了针,每一根都是张嘉明亲手按进去,在他肉里捻过,疼得悄无声息。

他不清楚张嘉明为何还没从拍摄《孤旅》的状态里走出来,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不间断地过问。真不知张嘉明对原来中意的演员是不是这样子。如果真的是,怎么会有人公开抱怨他的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齐乐天找了个屋檐,掏出湿透的手机,看都没看张嘉明发来的内容,直接回了一条:张老师,请不要这样给我发短信了。

张嘉明立刻回:为什么。

齐乐天把他跟张嘉明说过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自己是专业的演员,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专业性方面也不用对方质疑。

张嘉明直言,不相信齐乐天的选片眼光。比如这部《缘来是你》,张嘉明就觉得俗不可耐,是个没一丁点亮点的故事。片中的桥段甚至算得上陈腐,剧情一猜就透。

毕竟更早的时候,齐乐天拍过的大烂片可以论箩筐数。

齐乐天看后,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能说,这部片子关注度高,观众群体明确,可以吸引更多粉丝。

很快,张嘉明回:靠卖感情来吸引粉丝?你去拍戏的还是去谈恋爱的?

文字后面接了一张图片。那张图就是刚才齐乐天和姜亮吃饭时,他脱下衬衫为对方遮风挡雨的照片。那张照片角度很刁,看上去像齐乐天一手搂着姜亮的肩膀,另一手为姜亮撑起一片天空。

一次两次被拍到就算了,再三出现在狗仔的镜头中,确实也不像齐乐天的作风。

我们谈公事,谈完公事下了雨,我帮她挡雨。齐乐天回。不知是淋了雨还是被针刺,齐乐天身上又开始发疼。他坐立不安,却不知去哪里才好。

张嘉明这回没继续追问他的“恋情”,而是追问他怎么还没收拾好旧居,没有搬好家。他说他已经去催莎莎,让莎莎帮忙收拾好东西,明天最好能一口气搬过来。

齐乐天连忙回了句张老师,后面连了好几个感叹号。他没想到,张嘉明又联系了莎莎。

隔着屏幕,张嘉明感受不到齐乐天的火气。张嘉明说拆房子死线快到,而齐乐天马上要去海边拍戏,没时间再耽搁,所以让他趁着去的前一天,搬好家,自己到时候会帮忙收拾。

齐乐天没回好,没回我知道了,只回了句你随意。

他不清楚如果自己说个“不”字,张嘉明又该惊动多少人。

明明最开始教给他说“不”的,就是张嘉明。

齐乐天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累了。

雨下这么大,齐乐天猜旧居地面早已狼藉一片。他记得屋内只剩些锅碗瓢盆,应该没有太多怕水浇的东西……

不对,齐乐天惊然想起,旧居还放着一本剧本!他想不起是哪部戏的剧本,但他知道,那东西一旦被水泡了,后果难以想象。

他猛地起身,在雨中拦了辆的士,告诉对方开得越快越好,目的地是旧街的巷子口。

齐乐天浑身被浇透了,样子狼狈得很。开始司机并不想载他,他干脆掏出钱包,将里面的纸币全甩给司机,司机才一脚油门到底。

雨水也解不了天的闷热。的士司机闭着窗子,开足空调,吹得齐乐天身上没一处不凉。他本想让司机开小些冷气,可他一抬眼,看到对方额头的汗,便安静地蜷回后座,闭上眼睛。

好在饭店距离旧居不远,司机确实开得也快,好几次齐乐天感觉自己都要被甩出去。他几乎爬着出了车,一路往回跑。

夜太浓,齐乐天拿钥匙试了好多次,都没插进钥匙孔。他急得把钥匙扔到一旁,用身体撞,用脚踹,门偏偏结实得很,纹丝不动。周围的住户都搬走了,只剩他一人暗中发疯,滑稽又可笑。

齐乐天撞了半天,门好不容易才被撞破。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趴在地上翻箱倒柜。地上一滩水,好多纸箱子都被泡糟了。他越翻越急,后来好不容易在角落堆高的箱子里找到了纸制品。

《假面》。本子封面如是写道。

齐乐天深觉可笑,笑着把本子扔了回去。他为了这部本子劳神,远远跑回来,结果救出来的是自己最不想见的本子。

接不接这部戏,齐乐天至今没给任何人答复。他从头到尾读了剧本,不得不说,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角色对他是很大的挑战,也是莫大的吸引。这或许是他在表演上突破自己的好机会。

可齐乐天不敢想太多,放任自流,只求到死线那天可以抛一枚硬币,用正反决定自己的前路。

他脱力地倒在被雨水浸润的床垫上。

齐乐天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这晚齐乐天休息得根本不好,天快光亮才朦胧睡着。他梦里一直噩运连连,没有一刻得闲。他梦到自己被怪兽追,被狼撕咬,张嘉明却一直让他后退,躲在后面,什么都不让他做。

他吓得陡然惊醒。

齐乐天没想到,睁开眼,居然看到梦中一直挡在他前面的人,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他吓得滚到了床垫下面。

身旁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问他:“你醒了?”

“张老师……你来干什么!”

“帮你搬东西!”

“这种小事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是,你能做……”张嘉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明天去海边是不是?回来时房子就要拆了是不是?你现在不搬清,打算什么时候再做?”

齐乐天无力反驳。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向洗手间走。

说实在的,他根本没什么力气,浑身酸疼。他看了眼镜子,大半个身体有淤痕,想必是昨晚发疯的结果。他拉好衣服,抹了把脸,走出洗手间门。

张嘉明自始至终没动地,见齐乐天走来,凑上去,要抓齐乐天的手。

齐乐天向后一步,躲开了张嘉明的动作。

“怎么了?”张嘉明见对方反应奇怪,问道。

齐乐天总不能讲自己最近怕对方:“没什么,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昨天跟你讲过。”张嘉明没气也没火,倒是对齐乐天一片和气。他猜齐乐天的东西不太多,就只带了个小货车的司机来。齐乐天指了指一片堆好的箱子,说那些全都是要搬的,自己转头去收拾别的东西。

张嘉明从上面抱下来一箱,发现没封口。他刚打算问齐乐天箱子上要写什么标记,就愣在了原地。他放下箱子,拿起最上面那一本。

封面有两张面具,一笑一怒,仿若人生。

张嘉明拿起来,仔细看了好几遍那上面的字,直到他确认了自己所见并非幻觉。

“齐乐天,我问你,这是什么?”

齐乐天看到张嘉明手里的东西,低声咒骂一句。他冲对方喊,不许动自己东西,上去要抢。可张嘉明一转身一背手,齐乐天够不到。二人一进一退的样子,像极了当初齐乐天跟张嘉明抢相机的模样。

张嘉明脸上也是笑着的,但那笑很冷,生着冰锥,一根根冲着齐乐天心口插。

“你为什么有亚历山大的剧本?我不是告诉过你,如果有片子,拒掉!”

张嘉明终于撕下他脸上微笑的假面,怒气冲冲。齐乐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张嘉明文质彬彬,脾气好,总是笑,根本不会发脾气。

他觉得眼前的张嘉明简直能将他生吞活剥。

齐乐天没答,他双手环住张嘉明,一抢一夺,硬是从张嘉明手里扯回亚历山大的剧本。远远看来,他们就像在拥抱一样。

张嘉明抽了口气,猛地松开了手。

齐乐天看到剧本纸张的边缘被染红。他自己完好无损,便看向张嘉明。

张嘉明右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和手指一片细密的血痕,渗出血珠,凝在一起,缓缓滑落。齐乐天看了看张嘉明的表情,都说十指连心,他不知道张嘉明到底有多疼。他慌张地向前,冲张嘉明伸出手,想攥住对方的手,跟对方道歉。可他还没碰到张嘉明,便被甩得老远。

一掌甩在他胸口,闷得发慌。

“你回答我,我让你拒绝,为什么你还会拿着亚历山大的本子!”

“我拒绝了他,可是他跟踪我到这里,硬把本子塞给我。”

“你可不可以当着他的面扔掉,或者撕掉,拒绝他,告诉他不可能,断了他的念想!”张嘉明冲齐乐天吼,那声音像锤子,冲着齐乐天脑海里齐乐天心中过往的那个张嘉明砸过去。那里的人产生了裂纹,开始碎成一片一片的。

“我是个演员啊,张老师,我是个演员!”齐乐天也是头一次,冲着张嘉明喊出了声,“演员起码要看过剧本、看过角色再决定演不演片子!”

“那你觉得,这部片子你能演?”

“张老师,你是什么意思?”齐乐天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齐乐天我告诉你,这个角色不是你要不要演的问题,是你根本演不了。”

演不了。演不了一个角色。这是齐乐天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而且那个人是张嘉明。在圈子中,业界里,他最在乎的一位导演。

他张着嘴,一句话都讲不出。

“齐乐天,你是典型的方法派演员。你要演你自己理解不了的角色,简直是自掘坟墓。你光是演项北就变成那个样子,还想演《假面》里的角色?里面任何一个人的感情,你能理解?”

哥哥在结婚纪念日为太太买了一束鲜红玫瑰,深情款款。他说要给太太惊喜,转头离开,便与弟妹偷情。这是全片第一组镜头。

说实话,齐乐天看剧本时,觉得影片中全部人物都是疯子。有些事有些话,他一辈子都理解不来。他甚至想过,如果真接下这个角色,对他自身又是极大挑战。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被张嘉明赤裸裸地否认,否认他作为演员的水准。

“我从来没有试过,你就知道我不行?”

张嘉明冷笑一声:“怎么,你要演亚历山大的戏?”

“张老师!我没有说要演!你不能随随便便否认我作为演员的能力!”齐乐天感觉手脚的血液全回流至心脏,挤得胸腔要炸了。

“我这么说只是为你好,你怎么不听话,到时候如果真出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

为你好。听话。出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些话,曾经有人对齐乐天一遍遍反复一遍遍说,最后把他逼进牢笼中,让他落得当年的下场。

现在张嘉明居然对他又说一遍。齐乐天捂住头,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想要把刚才听到的话揪出去。他不愿那些话以张嘉明的声音留在脑海中。

“张老师,你可不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不要管我!我是个专业的演员,我知道自己想演什么戏,该接什么戏,不用你……”

“齐乐天,你是我……”

“我不是!”

“你是我的演员,你是我电影的一部分!我说错了?”

“我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

齐乐天这辈子没跟谁这样吵架。他嗓子喊哑了,头越来越昏,越来越涨,快要站不稳。他一直在悬崖边走,张嘉明过来,推了他一把。

站在他对面的张嘉明面上波澜退去,恢复冷静,仿佛从头开始就是齐乐天一人在唱独角戏。他脸上十足失望,丢下一句“我不管你了”,转身离去,重重地甩上门。

心上的刺,心上的锥,全都深深钻进肉里。如果不拔出来,会要了齐乐天的命。可是拔出来,情况也丝毫不会好转。

齐乐天从没想过,自己在张嘉明眼中原来是那般形象。他从头到尾没在乎张嘉明是不是爱他,毕竟他再有所求,爱张嘉明也是他自己所愿。

他演每一场戏都在考虑如何做得更好,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演员。而如今,他连做演员的价值,在张嘉明眼中也一点点磨损。

齐乐天看到狭窄的房间中有一条巨大的鲸鱼,盘踞在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那条鲸鱼会唱歌,唱得很动听,越飞越远。

它唱:今夜请伴我远走高飞。

鲸鱼沿着崇山峻岭飞走。在山的尽头天的尽头,站着高大的恶魔,模样和齐乐天最爱的人一模一样。

在原地愣了好久,齐乐天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缓缓蹲下身,抱着双膝蜷成一团,身体仿佛被千万里的冰层覆盖,冷得发抖。他想喊,想叫,想发泄出来,可是谁都没办法听到。

莎莎大约午饭之后去到齐乐天那里。她看搬家车不在了,以为齐乐天都整理完,心里美滋滋地往齐乐天旧居走。

头一回来时,她还走错路,转了好几圈,她根本不敢相信这地方会是圈内人住的。房间内很冷,暖气像摆设一样,家徒四壁,站在中央的年轻人却像是站在舞台上,掩不住地光彩熠熠。

她猜,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她很高兴,齐乐天终于不用留在这样的破屋子里,起码能够在像样的房子中栖息。

莎莎高兴地推开门,对齐乐天讲“我来了”,却发觉齐乐天没动静。往常至少也有个问候。

只见齐乐天靠着床垫子,手里拿着剧本,身上一片片湿痕,好像在水中泡了一整晚,一直没干。莎莎小心翼翼凑过去,碰了碰齐乐天,手指触到的皮肤热得发烫。

莎莎忙着叫了起来,她冲齐乐天喊“你怎么发烧了”,齐乐天也没反应。她倒杯水,又拿退烧药,一起递到齐乐天面前,齐乐天才看向她。

这是莎莎第二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第一次是齐乐天以为自己不能再演《孤旅》时候,莎莎能理解,那对齐乐天来说天几乎塌了,期待已久的希望一瞬化为绝望。

“你来了?”

莎莎点点头,硬是把药塞进齐乐天空着的那只手。齐乐天松开手,剧本掉在地上,掉进水汪中。莎莎见剧本边缘有斑点血迹,担心地问齐乐天哪里受伤了。

“那是张老师的血。”

“天!你们两个怎么见血了!”

“他刚才来过,然后走了。他可能……可能再也不来……他跟我说,我演不成一个角色……他说……”

齐乐天声音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即使莎莎知道又和张嘉明有关系,也实在听不出所以然。她拿出手机,正打算给张嘉明发短信问问怎么回事,却忽然被齐乐天截住。

齐乐天的力气对女孩子来说还是大得很,他攥得莎莎生疼,警告莎莎,绝对不许联系张嘉明,不许回张嘉明的信息。她没办法,齐乐天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她必须照做。

想到齐乐天和张嘉明搬家后还是隔壁,她心一颤,跟齐乐天说,等下就去剧组报到。

几个钟头不见,就见血了,她很害怕二人再见面,会不会掀翻屋顶。她喊了司机一起来帮忙搬走齐乐天的东西,然后和齐乐天一起向城外驶去。

景城不靠海,拍海边的戏份要去几百公里外的影视基地。那里依山傍水,一派好风光,平日没戏拍,也是景城周边著名景点之一。好山好水中,心情也总会放松些。莎莎是这么想的,她一路朝齐乐天的方向瞟,不知齐乐天作何感觉。

齐乐天途中一言不发,一直在看书。他圈起自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疏离。

到了剧组,时间已晚,齐乐天连忙催促莎莎去休息。他和对方说明日一早见,莎莎忐忑地离开,一夜都没睡好。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想,这种日子,齐乐天可能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她心一酸,泪打湿了枕巾。

好在翌日见到齐乐天,他已经换上拍戏的状态,精神不错,只是还有些发烧,面色不对。

齐乐天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他问莎莎:“我脸看起来有没有什么问题?”

莎莎摇头:“看上去还好,就是特别苍白。”

“那就好,不是满脸通红遮不住就好。”

“可是你发烧了,最近一直状况不好,今天还要拍下水的戏。”

“莎莎,不能因为发烧就请假。这种病坚持一下没关系。”

莎莎无能为力。她不得不请示管月,管月回她说,如果齐乐天自己觉得没问题,就不要打扰剧组。可她觉得,齐乐天显然不止是发烧。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造型师来准备今天拍摄的造型,齐乐天瘦得根本露不了上半身。她很怕齐乐天几时出问题,倒在片场。

齐乐天不喜欢总看比自己小的姑娘为自己劳神费力,便对莎莎讲玩笑话,问莎莎羡慕不羡慕自己肤白体瘦,一下完成女孩子两大梦想,而且不用特地减肥也不用特地美白。

莎莎扁着嘴,根本笑不出来。

齐乐天想安慰对方,也没什么气力。

昨夜那条鲸鱼一直在他身边徘徊飞翔,唱一首歌。他听得太累,要追它,让它不要再唱。他一直追,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站在旅馆的窗台上,手正要开窗。

房间在十几层,他脚下如同深渊。

齐乐天吓得从窗台上跌下来。他抱着被子褥子,在门口铺开,死死盯着窗口,提醒自己不要过去。

他整夜无眠,现在耳中是纷繁的杂响。声音不大,挥之不去。

今日,几位主角刚好聚齐,和片中一群友人去海边游玩的轻松气氛不谋而合。第一天拍摄任务不重,只有齐乐天一场戏,是姜亮饰演的女主角在海中溺水,齐乐天饰演的男主角奋不顾身,下水救人的场景。

这一日天公作美,浪不大,海水清澄,无比适合拍戏。

这场戏姜亮的难度比较大。她要装作溺水,还要在回程中装作被浪卷走,在水下窒息,以制造男女主角在水中亲吻的机会。

姜亮往海深处走,走到水没过下颚的位置,停了下来。她站片刻,觉得没问题,示意沙滩上的齐乐天,可以开始准备排练游水。

齐乐天一头扎进水中,温暖的液体包裹住他,周围只有汩汩的水声,没了杂音。他缓缓向前游,前面还是那条鲸鱼。它摆着尾巴,欢快地唱那支歌,向大海深处游去。

要追上它,齐乐天想,让它不要再唱了。

齐乐天一口气游过了姜亮的位置,继续向前。姜亮发现他没停下来,伸手去拽他,拽住了他的衣服。

他猛地从海中立起来,面带疑惑。姜亮见他的样子笑他,说他怎么游得那么认真,那么喜欢玩水,下了水就不想出来。

齐乐天也冲对方笑,他说自己在梨树丛里长大,大概是生性缺水。齐乐天没注意,自己的手在颤。

好在后面的几次排练,齐乐天位置都找得准确,导演便不再一遍遍让他们过场,而是准备正式拍戏。

跟我来。

齐乐天突然听到有人对他说话。

那声音齐乐天太熟悉,他曾日夜相守,怎么也听不厌。可他现在根本不想听。

跟我远走高飞。

齐乐天发觉说话的并不是那个人,而是他眼前的鲸鱼。鲸鱼跟着他从海里出来,勾住他的脚,让他再回到海里。

不能回海里,齐乐天提醒自己,戏还没有开拍。

可是他要告诉那条鲸鱼,让它不要再说不要再唱。它的歌声,都变成了张嘉明的声音。可鲸鱼不听他,向大海深处未知的汹涌游过去。齐乐天的身体几乎不听使唤,他向前走了好远,温热的海水包裹住他的脚面,又缓缓退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拍摄标记。

不对,不正常,这一切应该都是幻觉。齐乐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况已经太糟糕,自己无法掌控。

他茫然四顾,周围竟然没一个人能解他的毒。

副导演已经开始喊各个部门各就各位,姜亮入水,向原定位置走,齐乐天被迫走回标记位置。

“莎莎,电话给我!”

马上开演啦!莎莎冲齐乐天做口型。

“快给我!”

齐乐天的行为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这行为本身不专业,莎莎也怕闹大了传出去,对齐乐天有不好影响。她赶紧跑到齐乐天身边,把手机递给对方。

她看齐乐天拨号,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她不知齐乐天几时居然不再害怕听筒,愿意打电话。

“喂,叶医生……叶医生,我是齐乐天……”

“您好,齐先生,我是叶医生的助手。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

“叶医生,鲸鱼……”齐乐天像是没听到,兀自说下去,“鲸鱼的声音,是张老师的,他对我唱歌,让我跟他走。”

电话对面一阵慌乱。片刻空白后,换上熟悉的声音。叶医生问他怎么了,让他冷静一些。

“我要去追它……我要去追鲸鱼……”

齐乐天听到副导演喊他,让他不要继续打电话。轻巧纤薄的方块从他手中滑落,摔进沙土中。任电话另一端的叶医生怎样喊,他都没法回答了。

莎莎看他的样子不正常,不正常得让她心慌。她再三思索,走远了些,而后拨通管月的电话。

没想到,管月的电话居然在这个关头占线。

各个部门已经就位,声音开机,摄像也开了机。莎莎不得不挂了电话。导演一声下令“开始”,齐乐天风一样飞了出去,与潮湿炽热的海风,一起奔向无边无垠的水面。

鲸鱼一头扎进水中,他自己也一样。

海水是黑色的,在海面之下,齐乐天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任何生物,看不到水的涌动,也看不到姜亮的身体。他只能看到鲸鱼的尾巴,光彩陆离,刻印着他回忆中美好的片段。

最辛辣、最深刻的记忆,全都来自一个人。

齐乐天奋力向前游,鲸鱼总在他若即若离的地方,伸手仿佛就能碰得到,要抓住,却从手中溜走。他已经不知自己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清楚,自己还没抓到鲸鱼。

方才排练几次,消耗齐乐天不少体力。他手脚渐渐无力,耳边越来越静。他想继续游,可是体力透支,根本游不动。他只能任身体向下沉,沉到不见底的深海之中。

水涌进他的鼻腔,他的嘴里,灌满他的身体。他视线一片黑暗,意识也坠入茫茫无边的暗处。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