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荐当然是可以为你引荐的，只是不知小哥儿你有何事？判官身为二把手却比城主大人闲暇都要少，若你单单想买判官的符纸，我这便有售的。”
红底黑字的‘酒’幌子迎风招展，客栈老板的一张脸被皱纹堆满，眼底闪过精明，晃着遍布细密白发的脑袋热情答话。
一身赤金色玄衣的郁星临窗而坐，随手自怀中掏出银钱，抬手正欲递过去，便被外面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自二楼的窗户望下去，街道上是一队背着简陋行囊朝城外行去的老人。
虽然腰背不再挺直，但他们身上炽烈的金红罡气却能为郁星所见，依稀可推敲出壮年风采。
在今日料峭的北风中，这一队的看上去像是要远行的半百老人都只穿着单薄老旧的兵服，远远望去竟都能看出有几人冻得在打摆子。
夹道相送的百姓莫不是神色悲戚，男人蹙眉，老妪转脸，偶有悲鸣泣涕之声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收回了目光的郁星将老板盯了半天的钱递上去，心中不解抬手指去。
“呸！客官可别看了！晦气得很！”终于收到钱的店老板顺势看去一眼后，便向边上呸了一口便欠身关上了窗子。
将眼神不忍的小孩儿半揽在怀中摸摸头，郁星的表情十足的困惑。
“这可怎么说？我观那些老翁业已半百，为何会着单薄兵服？缘何要此时出城，他们可是犯了什么不得饶恕的罪过？”
“害！别提啦客官！这一队早便该出城了！若不是他们留在这城中，近日便不会再有那么许多撞客寻上门来…我那儿子便也不会”
“兵服便是他们早年征战时染过血的兵服，这群人呐，杀人无数！最近城中恶鬼闹得又凶起来，将这群沾满晦气的人送走，便是送走了瘟神！城中起码能安歇个十天半月了。”
“那他们…会被送去哪呢？不是说混糊域四处都在闹鬼灾…”
听到瘟神二字的小孩儿不自觉地眉眼低垂，身体僵硬，却还是忍不住乍着胆子声音怯怯的问上一句。
“诶！你这娃娃！没听说过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吗？”
店老板用开玩笑的语气去逗云凉，却在最后给足了郁星这个掏钱的大爷面子，皱着眉不情愿地解释。
“诶…能去哪？你们来时路过城门口那一片迷冤林了吧？估计最后都会死在那吧，不过他们不死的话，我们这群没犯过杀孽的人就要活不成，也是无奈之举罢了…”
说罢像是也感到心虚，这个已不再年轻的中年人僵硬地收起了满脸的市侩，转身摆摆手走下楼去了。
脱去往日的笑意朗朗，郁星摸着小孩儿的头定定地望向外面的一扇夜空。
自从界碑不稳，混糊界的黑色天幕便大有向中州人界扩张之势。
白日里还只是将将罩住界域村，而今繁星初上之时，鬼域浓黑的鬼气延展开来，像块令人窒息的罩布，业已铺就半个凉城。
方才一同入城分别时，那宋司曾再三叮嘱，戌时后城内所有店门都会关闭，所有烛火都将被吹熄。
劝诫他在有活判官泼墨的客栈牌匾之内安心歇息一夜，无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轻动，更不要开窗，免得被吓破了胆…
临近酉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四起的紫色鬼雾掩去了一队老兵渐行渐远的背影，送行的人群逃也似的归家散去，街道瞬间清空无一人。
徒留一扇黑洞洞无人看守的城门大敞四开，活像是什么兽物的血盆大口。
但在宋司的口中，这却是一扇生门…一扇可以给外放之人逃生机会的生门…
点脚轻跃，才一落地，墨紫的雾气便要自衣角攀附上来。
为怀里的小孩罩上一层百避衣，郁星摩挲轻捻着绕上手指的鬼气。
“师父要出城去探探，你怕不怕？”
“不怕的师父，我也想去看看那些爷爷。”云凉坚定地摇头，眨了几次眼“但是那个方向…好像有些不好的东西…”
顺着小家伙手指的城门方向去看，雾气更加浓稠了些，像是看不见的薄膜，将城内外分为了两线。
常人若能看到定会吓破胆的图景，只换得了郁星的勾唇一笑。
忽略黑漆漆的城中渐起的嚎叫，以及储物袋中红光越发诡异的玉佩，郁星纵身朝前，只想快些去那入城时只远远望了一眼的鬼枯林一探究竟。
却在越过城墙之时，为惊起的歌声拦了一拦，表情流露出些许痛苦。
将金色的灵力分絮成团，堵住小孩儿的耳朵。再安抚地拍一拍盯住他表情担忧的小孩儿。
“为师无事，只是太难听了而已！”
“斥！”在几乎要开始牙酸的瞬间，郁星终于按照经验包中的法诀公式寻到了合适的术法，成功收获一声尖锐的鬼叫。
本以为能得到片刻安宁，却没成想打了一个惊了一窝。
金光与雾气相撞之下，四面尖叫声重叠，叫郁星的痛苦面具摘都摘不下。
这种以自信著称的艳鬼偏爱唱歌，歌声对于修为平平的人来说还能算得上是动人，可
当今世上仙，算上九重天，大概也不会有几个人的修为能越过郁星去。
故而在他耳中，四下响起的是无数重叠喑哑的哀叫，恰似用指甲去勾大理石板，真是难听至极。
忍无可忍之下，大面积的杀伤咒术终于被翻找到，金色的涟漪激荡，重物跌落之声接连在浓稠之中响起。
郁星也终于得以飞跃高耸的城门，将暗夜中盏烛都不敢亮起的城池甩在身后。
迷冤树枝丫焦黑，四季寸叶不生，被这里的人称作鬼树，意味不祥。
参差无叶的树林本应鬼气森森，但此时…
因为有一群吆喝着，奋力提刀挥舞的老兵，此处怕是凉城内外罡气最旺盛之处。
明明鬼气浓稠中，他们看不见对手。
但那些早已生锈的大刀刀锋之上的金红色，却真真切切地划伤了无数身形颀长的妖鬼。
除却让他们瑟瑟发抖的，店老板口中杀孽证明的破洞兵服，这十几个明明年过半百。
却在肩背相抵照应之时，露出肝胆相照的豪情。
他们气息不稳地，吆喝着不成音的调子，搏杀之中，刀锋之下，他们的吼声虽嘶哑却力能震天。
“此去泉台 招旧故！旌旗十万 斩阎罗！”
虽已经紧赶慢赶，但郁星落地之时，金色的保护咒也只来得机套上一个人，只因其余人，皆已声息全失。
落地的小孩儿匆忙地跑去抱起老人鲜血淋漓的上半身，丝毫不觉可怖。
照明法器不要钱般的被掷在地上，郁星凑上前听老人最后的嘶哑声音。
“是…仙人吗？”
“是，我来了。”
瞳孔早已失焦的老人早已看不真切，只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露出半个释然微笑。
“仙人…没有抛弃我们…终于…来…”
浓雾中杀不尽的恶鬼环伺候着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灵智低下的那一部分发出雀跃的欢呼，稍有智慧的却只觉不妙。
眸光淡沉，郁星在转瞬间读完了老兵与兄弟们为凉城守土御敌，九死一生的记忆。
郁星附上云凉僵直的手，将老人瞪大的眼缓缓合上。
拉起还在发愣难以回神的小孩儿，拢在怀里，冷漠中含着嘲讽的嗓音在旷野的狂风中被扭曲传出去很远。
“当一个族群，开始被教唆着，不再去尊重为他们流过血的英雄，那么他们，就已经走在灭亡的路上了…”
“来，”郁星颔首低眉，将小孩儿手上沾染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然后抬头，也将小孩被吹得有些凉的头扶正。
“今天，师父教你第一个术法，且看好了。”
狂风烈烈，郊野外的红月亮挂在枯枝上，金色的涟漪荡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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